这路上, 无论徐千屿再怎么传音,陆呦都缄口不言。
她一向骨头软,这种反应也在徐千屿意料之中, 便没再搭话。
路过的魔物皆惧怕地从二人身旁闪避, 发出不明含义地呶呶之声。直至走到一个更大更亮的阁子中,一切方安静。
徐千屿猜,这里便是魔王布置好的喜堂。
“王上,我将人给你送来了。”耳边传来陆呦幽幽的声音, 暗含咬牙切齿之态,随后她将她一推。
谢妄真在剪灯烛,火光映着他襟口别着的一朵红绸花。
陆呦无法接受, 谢妄真听到她的声音无动于衷,仿佛她就是这魔宫内最普通不过的一个侍女,这令她有种溺水般的绝望感,仿佛大喊大叫也无法引人注意。
谢妄真如含星光的眸抬起, 看着一身红装的新娘,露出了满意的神情。
从喜帕下传出徐千屿的声音, 她心平气和说话,声音脆而亮, 停顿适宜,很是悦耳:“我的芥子金珠,还给我。”
谢妄真笑了笑, 执起她的手,将芥子金珠塞在她手中。
这芥子金珠有修士密令,谢妄真打不开。他不怕徐千屿拿到芥子金珠。无妄崖下是天道气运遗漏之处, 法器灵符皆不顶用。
徐千屿将手抽出, 反手给他一鞭:“我的东西, 你不问自取;一上来就叫人成婚,懂不懂礼貌?”
“今日成婚多有仓促,真是抱歉。但你的嫁衣与喜帕,都是我提前备好的,绝不仓促。”谢妄真挨了打,只是一偏头,柔和地解释,“拖得太久,我怕生了变数。”
魔王虽疯,但还没有失去警惕之心。真是又多疑又无耻。
陆呦在旁听着,死死咬住嘴唇,心中酸涩难忍。
前世谢妄真迎娶她,婚期一推再推,原来他也知道这样会生变数!原来他真若想娶,宁愿强求也要立刻娶到。倘若当日他也这么积极,她的任务早就完成了。
不对,不对。
谢妄真当时迎她为魔后,到底是真心还是半推半就?陆呦的自信被被粉碎后,开始有些错乱。为何进度会卡在99%无法前进,那1%,原来是徐千屿用死亡留下的分量吗?
谢妄真道:“你走以后,我总是做同一个梦。我们诛魔那日假扮夫妻,那仪式没完,可惜被人打断了。”他说着,黑眸中露出一丝恨意和怅然。
陆呦贴着墙根,忍不住想笑。
当日徐千屿为谢妄真掏心掏肺,他对徐千屿表现得何其无情,何其不屑一顾,原来都是假的!他还是喜欢上她了,就算有那么一丝空隙,他也爱上了她。
魔王大婚之前,她觉得谢妄真像在走神,她的感觉没有错:因为他们之间,相隔着一桩永不褪色的旧梦。
这样的99%,和0又有什么差别?她的攻略对象,喜欢上了一个没有刻意攻略他的人。
徐千屿目光一闪,被触了逆鳞:“不要总提那次成婚,那是假的。”
谢妄真:“今日是真的。”
徐千屿在芥子金珠内翻捡到梦影筒,里面却没有无真的影子。他果然跑了。却不知道他一个鬼身,在无妄崖这个修士埋骨之处是否会有危险。
无真好好的一个半步化神,沦落成鬼修。如此一想,谢妄真简直恶贯满盈。
徐千屿:“我们南陵成婚,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两个都没有,是不算数的。我不想在这里成婚。”
说话之间,她抓紧将芥子金珠内携带的丹药尽数吸收。
谢妄真闻言,一伸手:“魔宫之中,天地莫不听我号令。”
陆呦含着泪,惊讶地看向供桌,那上面升起了一颗由魔气凝成的赤红光球,褪红光生白光,伪做明月高悬。
“至于高堂,”谢妄真笑吟吟地看向前方道,“供桌前站的两个,都是我的母亲,她们会祝福我们。”
看徐千屿不解,系统道:“谢妄真是由无妄崖下的一只蜃女和一只狐女抚养长大的,她们当时以为那是清蘅道君的转世。但那两个养母,在他小时候就被他的深渊之火杀了呀。”
徐千屿心中骇然,原来服侍她的那两名蜃物侍女,是谢妄真以自己的血混合魔气与水汽,比照着谢妄真的两位养母重塑的。
他令两个养母“死而复生”,在魔宫下陪伴他,但这两只蜃物,原本就是他塑成的,自然听他号令,闻言便笑着拍手,一齐道:“恭喜我儿成婚,恭喜我儿成婚。”场景诡异万分。
谢妄真耐心告罄,再也无法耽搁。
他拉过徐千屿的手腕,朝供桌走去。
但一身红衣的纤弱新娘钉立地上,竟纹丝不动。徐千屿日日站桩,光凭锻体便能掀翻两个打拳的师兄。谢妄真手上用了几分力气,徐千屿就是拽不动:“谢妄真,前世你让我死在无妄崖下,还在此处与我成婚。你说喜欢我,偏要如此惹我晦气。”
她竟拒绝得如此干脆。
谢妄真的表情一黯。徐千屿的死也是他的梦魇,是他在魔宫别苑抱着败雪而睡时感受到的惊痛。遑论他体内的爱魄是原本徐千屿的,感知到主人的强烈的爱与痛,震颤不已。
“对不起,杀了你我也很痛。”他垂下眼,攥紧徐千屿的手腕不放,“日后我会对你很好,我们永远也不分开。”
听到此处,陆呦绝望到底,再也无法忍受。她拔剑砍向魔王的后颈。
她是徐芊芊的陪练,袖中只带一把小木剑。但陆呦这幅身体有天生剑骨,因此抽剑时发出风鸣肃杀之声。身为枕边人,她还知道,魔王最脆弱的地方,是他的后颈。
她怀着恨意,一剑便咔嚓一声斩断半个脖颈,黑气源源不断地迸出。
谢妄真先是怔住,随后回头,看陆呦的表情充满悲意。他的眼珠被墨色覆盖,变成全黑。反手一推,陆呦尖叫一声摔了出去。谢妄真掐住她的脖子,仿佛在看一个死物。
陆呦知道他生气,谢妄真最恨背叛,但能激起他的恨意,这畅快竟压过了对死亡的恐惧。
徐千屿侧头,用神识判断一下位置,拔剑出鞘,从谢妄真身后一斩。
她的剑意决绝。木剑所至之处,金光闪烁,谢妄真化为飞灰。但飞灰落下,凝成一只野兔。
虚空中发出了一阵笑声。徐千屿嗅到那股桃花香气从右边传来,再度塑成人形。
随后手腕被人抓住,他的指腹隔着宽袖,抚摸她的手腕。
“小姐,你劈得我好痛。是急于救她,还是这般想让我死?”谢妄真眼眶通红,道,“可惜在魔宫之中,我死不了的。日后有你陪着我,我很开心。”
方才一击,耗尽了徐千屿的灵气。她感觉谢妄真的力量陡然增大数倍,强行拉着她走向供桌。
从背影看去,倒像一对新人缓慢上前。
满室风动,那盏魔灯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砸在桌案上熄灭了。
此不详之兆,谢妄真步子一停。徐千屿听到动静,只觉眼前光亮一闪。
随后她感觉到一股极强的力量介入二人之间,如一阵风生生将她和谢妄真吹开。
但是她的手仍是被人握着的,且还在向前。
陆呦躺在地上,惊恐地看着地上三个人的影子。所有的灯烛忽明忽灭,这人毫无痕迹,如鬼魅一般忽然而至。灯烛亮起时,她看见这人极高,白衣如雪,玉冠长发,身负寒剑,掐着谢妄真脖颈的手苍白修长,手腕上有一条细细的红绳,如血痕般艳丽。
沈溯微?
但气质又大相径庭。他极为安静,也不许别人发声。连影子都透出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压迫。魔王被人这样对待如何能罢休,但在他手上,竟发不出一丝动静。陆呦心中一寒,仿佛听到谢妄真颈骨破碎的声音。
他一手牵着徐千屿缓步向前,一手将谢妄真用力摔在地上。
徐千屿听到闷响,她嗅到身边如空山雨后的香气,似远赴而来,还带着露意。紧接着是魔气,铺天盖地的魔气。
好重的魔气!徐千屿瞳孔缩小,一时都忘了挣扎。
她用神识看了一下,身旁是一团灰影。
她很疑惑。世上有比魔王更强的魔?是何方神圣?
她钉在原地,不肯前进。魔气激起了她的战意,令她浑身紧绷,不知是厌恶还是恐惧。
感觉到她挣扎,沈溯微亦停住,垂眸看她。感知到徐千屿活气那一刻,他的痛苦才勉强停住。但再次看到谢妄真带徐千屿,拜堂成亲的背影,不亚于令他重温噩梦。
她身上的嫁衣,鲜红如血。
眼前的人盖着盖头,犹如一件被封存的很好的礼物。
他站定片刻,握住喜帕的角,缓缓向上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