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见面, 这位太上长老便将孚绍一通夸赞。
孚绍看看来人,道:“你们都是位高权重者,修为远在我之上。我只是万符宗一个小小弟子, 也不可能转投他宗。想做什么?直接说来。”
太上长老笑了:“小友何必如此戒备?我所言真心实意。”
孚绍喝了一口闷酒:“哦?连我师父都没看出我有什么惊才绝艳之处。你若说的是制作修罗之眼这种神器的本事,我也只有两只眼, 已经没了一只,另一只我还想留着。”
尹湘君温声道:“小友误会。你会制作法器固然好, 但以身体为炉, 不免伤身。我们宗门内都有专门负责炼器的器修,怎么会逼着弟子残害自己的身体?”
话锋一转, 他说,“你修炼刻苦, 我们早有耳闻。可惜你的灵根年幼时被蛊毒所伤, 不得进益,未免可惜。我们恰有办法, 想要帮你一把。”
被戳到了逆鳞,孚绍身上散出戾气, 道:“你们有什么办法?”
尹湘君轻描淡写道:“换一个灵根便是了。”
这下不仅是孚绍受到冲击, 就连旁观的游吟也瞳孔微缩:“灵根还能换的?”
太上长老道:“不必如此讶异。这样的事在仙门之内早有先例, 不信你看坐在你对面的湘君和洛水。洛水的灵根便是从湘君身上移出, 再置换在她的身上。眼下湘君的修为已达半步化神,洛水也已经是金丹元君。”
洛水温驯地垂着眼, 迎着众人的视线。这一对光鲜亮丽的兄妹并肩而坐,似一幅美人图。他们散发的威压对应着修为,证明太上长老没有说谎。
尹湘君将一匣丹药推到孚绍面前:“此置换灵根之法, 正是舍妹研制出的不伤身的秘法。这里面含着一个和你原本的灵根相同的水灵根, 服食三颗之后, 灵根自生。此处是一颗,你可以拿回去试试。自然,你若是信不过我们,也可以不试。”
玉制药匣就这样摆在桌上。
尹湘君摇起宝扇,微笑着将目光投向远处,几人的表情都很轻松,浑身紧绷的唯有这个小小的弟子。
“无功不受禄。”孚绍的死气沉沉的目光落在药匣上好一会儿,道,“你们想要我干什么?我得知道才能决定。”
坐在对首的易长老开门见山道:“对你来说不是件难事。听说你能拈一根绣花针,将妖和鬼、蛊虫与鬼缝在一起,制成伥鬼,你可以将此术教给我们吗?”
“这是各人的神通,不能外传。”孚绍还不算笨,他不想成为一枚弃子,“你们若想做什么,我可以亲自来做。”
尹湘君点头:“这样也好。”
孚绍剩下那一只眼眸光闪烁,忍不住问道:“可你们要这个,究竟干什么用?”
毕竟师父都说,他缝的这些东西均是邪物,对世人无益可言。
尹湘君收了扇,伸手在桌上一拂,他掌下出现一些幻象,来解释他的说辞。小天地中,矗立着几颗棋子,风吹沙动,这几枚棋子将四面的砂砾都吸进去:“如今世上灵气日益稀薄。我们安插一些棋子,不过是为了多收集一些灵气罢了。”
孚绍道:“我很好奇,你们不是在拼凑天梯吗?就不能等天梯拼成,灵气播撒下界。总比造出这些怪物,乱中添乱的好。”
尹湘君翻手,掌下象征着灵气的砂砾纷纷落下:“天梯若成,天门大开,灵气撒下,会先诛尽世间邪魔污秽,然后润泽山川树木,形成灵山、灵水、灵田,最后在凡人婴孩体内,形成新的灵根。”
灵气优先福泽万物、亲近弱者,而现有的高位修士,将排在最后一位。
等到他们手上,很有可能不剩什么。
尹湘君点到即止:“自然,天梯的碎片,我们在加快收集,只是不知何时才能拼凑完整。自需一些别的办法,令强者更强,好庇佑大家。若能有高阶者在此间飞升,到时打开天界,反哺人间,你也算是功德无量。”
孚绍明白,飞升与他们这些低阶弟子没什么干系,飞升之后,能否真的庇佑世间也是两说,唇边不禁溢出一丝嘲讽。
不过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好人。
他成长与瘴林,与毒兽为伍,不通人性。所有的人都惧怕他,也包括一直视他为亲人的师姐。
眼下,他只想变得更强,比那些和花凉雨在宴席上推杯换盏的高位者,更值得她看一眼。
孚绍将丹药收下。
他又想到什么:“我师父曾说,天命难违。修仙者既然逆天而行,造出这些伥鬼,岂不是会引来天罚?这天罚会落在我身上,还是你们身上?”
“不必担心。”太上长老矜然道,“你的师父不过略通占卜之术,才会故步自封。若是够强,天命也可以改。”
他看向易长老。易长老拱手:“在下不才,精通风雷八卦阵,在我蓬莱之下有一个大阵,可以观天地气运,甚至可以连通世外。”
“哦?如何连接?”
“此阵可以召来世外之人,借世外气运,调和此间气运。”易长老的目光锐利得发亮,“我拨动此阵,便就如同卖果子的人调整杆秤,总能平衡。因此想怎么改,就怎么改,不会有天罚,甚至连升阶的天雷都可以规避。”
孚绍没听明白,歪了歪头,走了。
尹湘君微笑摇扇,太上长老饮茶,他们毫不意外孚绍会答应。
对一个小小弟子来说,同当世的最强者合作,不啻得到一步登天的机会。谁会拒绝这样的好事呢?
孚绍走出了好远,被一缕元神拦住。
他转过身,叫住他的是洛水元君。这个方才在宴席上沉默如一只华贵的瓷瓶的女修,站在他的身后,好像有什么话想单独嘱咐他。
孚绍:“你还有事?”
洛水的元神道:“我来提醒你一件事。”她指了指孚绍的袖口。
孚绍低头,凤凰雏鸟从他袖子中叽叽叫着钻出了脑袋,一双眼睛闪闪发光。孚菱纱非常依赖人,将他当成了爹爹,所以孚绍平素将她装在袖中养育。
孚绍警惕地退了一步:“何事?”
“你难道看不出吗?”洛水看了小凤凰片刻,叹道,“它的眼睛,是两枚冰匙所化。”
所谓“冰匙”,就是天梯的碎片。
孚绍呆住,生生一震:“所以当日,那两名金丹弟子追杀这只雏鸟,不仅是因为她是稀罕的凤凰雏鸟?”
“凤凰雏鸟虽少见,但哪里有冰匙珍贵呢?”洛水元君将食指竖在唇边,“有了这两块碎片,就算你将来建立一方天地,也全有资本。这是珍贵之物,你一定要保护好它,不要被豺狼虎豹所得。”
说罢,她微微一笑,元神消散。
孚绍出了一身冷汗,明白是洛水方才帮忙掩盖了冰匙的行踪。他将孚菱纱捉出来,迅速以黑雾将其双目遮盖。
……
沈溯微心道,原来如此。
孚菱纱素有一双神目,是因为天梯的碎片记录了天地变化、岁月变迁,出现些神异画面并不奇怪。孚菱纱知道他是“天谴之人”,是因看到了他的过去,但不一定真的看到未来。
当时在花境中的真相,也差不多分明:
赵家那只被和狗缝合的少年邪灵,应该就是孚绍的杰作,而授意之人有四名:太上长老、易长老和尹湘君兄妹。
太上长老果然和尹湘君早有利益往来。
尹湘君二人可以提供置换灵根之法,而太上长老则能授意易长老,用风雷八卦阵帮他们规避天罚。
只是易长老的神通之大,出乎他的预料。
沈溯微闭目细思。
前世记忆中,他看到那位陆呦小师妹身负不同的气运,她的出现带来了徐千屿的衰亡之相。是因为陆呦,是易长老从大阵中召来的世外之人。
四面杀气令人精疲力尽,但更让人受冲击的是这段画面的内容。
游吟喃喃道:“高阶修士为了飞升制做邪灵,这等真相若是传出去,四大仙门都会震动吧。难怪尹湘君和洛水要做此行的裁决,难怪尹湘君说孚绍必须死。恐怕他们本来是想趁机杀人灭口,不过中间出了岔子。”
沈溯微想到徐千屿跟他说过的洛水被控制的事,道:“看样子洛水元君早已反水,背弃了尹湘君他们。有她从中作梗,此事还有转机。不过为了安全考虑,你们回去之后什么都不要说。”
游吟隐忍半晌,道:“知道了。”
楚临风挠挠头,也点了点头:“我只关心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
“我还有一个猜测。”游吟道,“转换灵根之法,有些副作用。譬如我在尹湘君脸上看到了魔纹。那么妖域主人如今入魇,是不是也是因为,他曾经换过灵根……”
蜃境自这一日开始变得晦暗而狰狞,白雾飞速流转,正如时光奔涌。
孚绍服下三丸丹药后,修为日进千里,杀气几乎顺着雾气针刺一样沁入人的皮肤。
孚绍飞针走线,伥鬼如皮影一般出现,动作扭曲地行走。终有一日,这恶行被他的师父发觉。
惊雷震动,雷鸣电闪。
游吟和楚临风惊异地看向头顶。这是自几人进入蜃境以来,孚绍最激烈的一次心境变化,令人胆战心惊。
孚绍与万符宗的掌门积怨已久,终到了针锋相对之时。
二人以符相斗,但孚绍已至元婴境界,这位掌门在这个月黑风高的雷雨夜,陨落于孚绍的手上。
雨水滑过孚绍的鼻梁,闪电将他一张苍白、独目的面孔,照得如同修罗恶鬼。
但他面上却并无快意,他颤抖着说:“你明明可以打得过我的……”他揪起师父的领子,“我是师姐召来的灾祸,这不是你说的吗?如今得了印证。为什么你不杀了我?你不怕我为祸世间了么?”
“你总觉得我对你不好,我看不起你……”掌门一双凤眼瞪着他,气若游丝道,“实际上,你若是我的亲生儿子,我待你也不过如此了。我不喜欢你,尚能做到如此,何况你的师姐们……你好好想想……”
掌门口中不住吐血,但他死死看着孚绍,竟然笑出声:“孚绍,弑师为大罪,但我愿意以死渡你,不愿天罚加你身。你今日从我的尸体上迈过去,好好考虑一下,日后还愿不愿做个恶人。”
说罢,他双目圆睁,头向后仰,竟已气绝身亡。
孚绍抱着师父的尸身,在雨水中颤抖起来。万符宗掌门的话如雷霆般回荡耳边:
“我不喜欢你,尚能做到如此,何况你的师姐们。”
“我愿意以死渡你,不愿天罚加你身。”
半晌,孚绍站起身,跨过了掌门的尸体。
不过,早已空洞的右边眼瞳,滴落下了一滴泪。
这一滴泪,坠入深潭。
整个蜃境的风停,雾气流动变得空寂而宁静。雾中隐隐见光,又有了旋转飘落的花瓣,缥缈的铃歌声。
四面绿树、房屋再度出现,孚绍坐在树下,接过孚菱纱递来的信。
“什么意思,这是?”游吟环顾四周,懵了,“他手上看的那个不是我们天山的密信吗?”
沈溯微道:“这之后万符宗散了,弟子各奔东西。孚绍没有投奔太上长老他们,而是自立为妖域主人,恐怕在他们的意料之外。”
“你的意思是,妖域主人和他们不是一伙的?”游吟道,“所以,孚绍建立妖域,表面与太上长老他们合作,背地里却与洛水一样,已经倒戈了。”
沈溯微垂眼,看到了灵蝶上的婚书内容。
“孚绍发过神魂重誓,将伥鬼封印于纸人内,至少他清醒时,没有为祸人间。他弄出来这些儿子女儿,也许是为迷惑尹湘君他们,另外储备一些与其对抗的力量。”
他长睫一动:“花凉雨还是找去了妖域,她与孚绍成过婚。”
楚临风一拍掌:“所以我那亲戚说她生的小龙是师弟的孩子,说的完全是真话。”
“花凉雨对孚绍,未必无情。”沈溯微抬眼,一时间他竟然理解花凉雨身为师姐的言辞,“她说喜欢强者,无非是规劝孚绍向上,不是想要轻侮他。”
“我猜她去妖域,开始可能想以意识出窍,强行将孚绍拉回正道,但发现他早已倒戈,便留在了妖域。她与孚绍成婚生子,也是为了以自己为锁,限制他不能作恶。但花青伞痛恨孚绍,花凉雨难以解释,只能以意识出窍悄悄同他在一起。以至后来孚绍入魇,花凉雨的意识也丢失。”
这时沈溯微看到了那句“我想吃冰皮月饼”,半晌没有说话。原来此前同他联络的,一直是徐千屿。
此间联络不易,得要感谢游吟和林殊月阴差阳错的相让。他的指尖在上面摩挲半晌,压住情绪,对游吟道:“等你回去,请林殊月吃些冰皮月饼。”
游吟狐疑:“啊?她说的吗?行……行吧。”他垂下脑袋,神色并不自在。
是他的底线再次降低了吗?
如今与大奸大恶之徒做对比,一个林殊月,好像变得不那么可恶了。
沈溯微道:“楚临风,你过来些。”
楚临风不知何意,躬身弯腰。沈溯微以指抵在他额头上,白光一闪,楚临风身形剧变,头发增长,叫嚷起来:“你干什么?为何将我化成女人!”
转眼之间,楚临风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长裙飘飘的“花凉雨”,一脸愕然地瞪着沈溯微。
沈溯微道:“你也是半龙,由你扮花凉雨,最为稳妥。”
游吟心口一跳,阻拦道:“花凉雨是孚绍的痛点,你这样……恐怕会激怒妖域主人。”
沈溯微道:“我是来杀他的,不是来讨他欢心的。激怒他又何妨。”
徐千屿的信令他失却耐心,直接将楚临风推进雾气中。化成花凉雨的楚临风搅着长发,同手同脚地走了过去,不太自在地扩展了一下胸肌。
“啊呀。”这什么衣裳,稍微活动一下身体就扯破了。
楚临风以手捂胸,自胸腔内滚出剑气凝珠,向雾气中扫荡!
那原本平静流动的雾气,果然混乱颤抖起来。片刻之后,楚临风身形迅疾,躲开了从天而降的符文的攻击。
沈溯微抬眼:“妖域主人,总算愿意现身了?”
雾气背后,凝出了孚绍的虚影,如齐天的巨人般。
他掺杂银丝的长发,在空中飘动,面上魔纹遍布,神情阴鸷地看着众人,一指便将楚临风身上化形术指破,开口引得天地震动:“什么东西,也敢化作我师姐的模样,不怕我杀了你们。”
楚临风道:“看戏看腻了,怕你不出来!”
孚绍冷笑一声,身前出现了无数虚影,都是些张牙舞爪的伥鬼。
三人神情变得严肃。
但片刻之后,这些伥鬼身下出现一个闪着金光的传送阵,随后它们又瞬间消失了。
楚临风:“什么意思?”
孚绍神色一滞:“你们这些修士有些本事,竟然将龙凤聚齐了。”
“很好,我当初立下此誓,便是要人救下我儿性命。这些伥鬼不要也罢,我来会会你们三个。”
说罢,巨掌合拢,杀机迸现。登时蜃雾如旋风般流转,轰然直上,遮天蔽日,空气中每一颗水珠都化作利刃,要像将生机拧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