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978年夏 安原市
副食品厂家属院是红砖筒子楼建筑,各家门前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中间是做饭用的是公共厨房,过道堆积着邻居们搭建的简易灶台和煤球、自行车、学步车各种杂物,u字形的五层楼房用长廊连在一起,放眼看去各家廊前晒着花色不一床单被罩迎风飘扬。
星期天都在热热闹闹洗衣服,但今天筒子楼最显眼的还是二楼陈家进进出出的人群,以及门楣和窗户上贴着的双喜。
楼下停着一辆小货车等拉嫁妆,众人将五斗柜、大衣柜合力抬上去,八条各色被褥搭好,鞭炮一响,嫁妆车走了,留下一地红色鞭炮碎屑。
接下来就是等新郎官上门接新娘子。
陈家人忙的脚不沾地,尤其是新娘子的父母朱银萍和陈广明,来人忙着给帮忙的亲戚邻居散喜烟喜糖,喜气洋洋应付各种吉祥话。
“曼曼女婿干什么的?怎么之前没听说过这就结婚啦?”
“曼曼今年才十九吧,啧,你也舍得!”
“他们家来提亲的时候我见过,啧,那叫什么……一表人才!一家子都是干部,曼曼嫁到好人家享福去了!”
邻居孩子则含着手指头眼巴巴望向朱银萍口袋,小孩儿都贼精,知道家里办喜事有糖吃。
朱银萍肉疼的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糖递过去,抿嘴谦虚笑道:“什么享福啊,都是一般人家,他们俩相亲看对眼了,小骆就来家里提亲我就答应了,那边他爷爷病了想看孙子结婚,这不就赶紧办了么。我没别的要求就想曼曼过得好,再说这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我也指望她留家给我挣钱,早点出门子最好!”
“就是,咱养闺女的不图人家有多少钱,只要对咱闺女好!”
有个女人凑过来搭话:“可不么,人家家大业大的闺女受了委屈咱都没胆子上门说理去,要是一胎生了闺女又被婆家嫌弃——”
朱银萍忿忿给这女人塞了一颗糖,心道我嫁闺女你来说这风凉话,咋不噎死你!
周围都是和朱银萍年岁差不多的中年妇女,不算人精也知晓人情世故,并不附和这女人的话,谁不知道这女人和朱银萍不对付的妯娌关系好,这是故意添堵呢。
“走,咱去看看新娘子打扮好了没,曼曼打小就比一般姑娘白净,那小脸别提多惹人爱了!”
闺房原本关着门,女人们一窝蜂过来起哄,朱银萍的大儿媳妇钱卫红笑眯眯将门拉开,她一让开,女人们正好看到坐在床上的陈曼曼。
陈曼曼穿了一条红裙子,头发梳起来挽在脑后整整齐齐,只在发髻上簪了朵红花,杏眼樱桃嘴,小小一张鹅蛋脸,白皙脸颊泛着粉意,抿嘴一笑弯弯柳叶眉都透着风情,真真是个漂亮新娘子。
“曼曼,站起来让我看看裙子。”
陈曼曼知道她们是要看这条红裙子,相当配合地从床上下来,床下是一双红色高跟鞋,她穿好鞋子在地上站定。
如今供应比几年前强一些但布料还是白灰蓝居多,拿着布票都不一定能抢到红棉布,陈曼曼这条裙子是的确良的,没什么花色胜在红色正,而且鸡心领收腰的款式衬得前凸后翘小腰不盈一握,再搭上红高跟更亭亭玉立,特喜庆。
与陈曼曼年岁相当的年轻姑娘们无不羡慕的望着她这身打扮,若是自己出门子时能有这么漂亮就好了,不晓得日后结婚能不能跟曼曼借来这套裙子穿。
“啧,这头发盘的也好看,油光水滑的,一看就不缺营养!”
“曼曼,头发是你自己盘的吧?将来我家枣花结婚你也帮忙收拾收拾!”
甭管真假玩笑陈曼曼先一一答应了。
正热闹着呢,楼下不知道是谁喊:“新郎官来了!”
陈曼曼站的位置离窗子近,下意识探头看了看,心道她真的又要结婚了,而他竟然也真的来了,随之反应过来红着脸回床上坐着。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看热闹的奶奶大姨大娘嫂子们都笑成了一团。
“跑不了,人马上就上来!曼曼,咱可得端住了不能轻易和他走!”
陈曼曼这会儿只一个劲的抿嘴笑,她坐在房间里看不到外面的景象,只听到外面一浪接一浪的欢呼声,新郎也越来越近了。
人群簇拥着新郎官来到陈曼曼房门口,陈曼曼一抬头正对上他的眼睛,男人板寸收拾的利落精神,凤眼高鼻梁眉如墨描,灰色中山装白衬衣干净合体皮鞋擦锃亮,他身量高,陈曼曼房间门框矮,他要地点头才能安全进来。
结婚这样的喜事骆致成没再板着脸,微微流露出一丝和善笑意。
在场女人不管老少都盯着新郎官的相貌啧啧称奇,简直是让人眼前一亮啊,怪不得曼曼那么快悄无声息答应婚事。
陈曼曼垂下眼睫,骆致成听从司仪吩咐坐在她身边任由亲朋打量,等司仪说了一些场面话,引导新人到了客厅,门里门外挤的都是人,这也是星期天结婚的好处,热闹。
“来,大家让让,让新人一家拍张合照!”
一家人站到一起个个喜气洋洋,唯有陈老太绷着脸不愿意流露喜意,偏陈曼曼就站在她身后,只能调整表情不去注意,骆致成侧头看她,察觉到那丝不耐依然平静如水。
摄影师拍了两张冲司仪点点头,陈曼曼就要上车去骆家了。
朱银萍挤出了两滴泪还是笑的合不拢嘴,陈曼曼嘴角一抽,象征性的安慰了两句在人群簇拥下下楼,司仪提示新郎新娘手拉手,陈曼曼先抓住了骆致成衣袖。
骆致成手一顿,右手放到她背后虚扶保护。
女人们小声交谈:“新郎官怕新娘子高跟鞋下楼不方便啊!”
“看着话不多,挺会办事。”
安全上了花车,骆致成坐进来也同时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陈曼曼悄悄撇撇嘴向外看,这会儿朱银萍才感觉到女儿是真的嫁出去了,站在陈广明身边抹眼泪。
陈老太没好气的拽了下她胳膊,看表情就知道在说别给老陈家丢人。
陈曼曼不惯陈老太这脾气,摇下车窗冲朱银萍挥挥手:“妈,我过两天就回来看你!”
车动了,渐渐驶出副食品厂家属院,亲人朋友的身影也落在后面,陈曼曼从后视镜看了眼没来由的舒了口气。
听起来好像是叹气。
陈曼曼扭头看骆致成,人目不斜视,留下一道清隽侧脸。
确定过,是孤独到老的脾气。
司机诧异地往后看了一眼,新人怎么都不说话?还认生啊?他给人开过不少婚车,人家新婚小两口不说甜甜蜜蜜至少看对方一眼就羞涩的不敢对视,这二位,一个赛一个冷静。
陈曼曼清清嗓子:“……你帮我看下头发乱了没。”
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他,以前从殿下到王爷到陛下,现在改头换面连时代都变了,虽说长相和以前有几分相似,但找不回那时的感觉了。
不过不管前尘往事,这一次是陈曼曼主动选择和这个人绑在一起,陈曼曼想要不要想个亲昵的称呼,总不能叫我家老骆吧?她本就是扭过身让骆致成检查盘发,目光自然看的车窗外,陡然见到一对陌生又熟悉的男女,脑袋里那些暧昧想法瞬间消散。
哟,回来了啊。
一旁,骆致成侧身靠近,他身上带一些烟草气息,看过她整齐的乌发和那蹙红花,顿了顿才答:“没有。”
可是陈曼曼却没有应声。
此时花车在路口停顿,路边更换电线桩有些拥堵,再加上马路上行人自行车居多,小汽车属于少数司机得避让。
骆致成顺着陈曼曼的视线看去,车窗外正对着一双陌生男女的脸,两人风尘仆仆手里还提着行李,像是刚从边远地区回来的知青,近来很多这副模样的知青男女回城,再者他们的花车前面就是一辆公交车,车从火车站过来,副食品厂家属院只有最后一个站台能坐这辆公交。
陌生女人惊呼:“陈曼曼?!”
陌生男人也讶异的朝花车看来,瞳孔放大的同时有些震惊恼怒。
马路上拥堵的人群散开,人们好心为花车让道,司机一边道谢一边踩下油门,陈曼曼收回目光冷哼一声,又有些快意。
电光火石之间,骆致成明白了陌生男人的身份,绷紧下颌看向前方,并不提醒陈曼曼刚才提起的话题。
花车走远,陈红兰不顾一切快步往副食品厂家属院跑,商建平不明所以,提起陈红兰落下的行李跟上去,如果不是陈红兰提议他才不会巴巴跟到副食品厂家属院来,这女人发什么疯?
等陈红兰跑道家属院的筒子楼只看到满地鞭炮纸屑,还有人门上没拆的喜字。
陈老太大惊喜:“红兰,你回来了?”
但是陈红兰顾不得寒暄直奔主题:“奶奶,这是谁结婚?”
“陈曼曼啊,她也不知道怎么找了个对象要结婚,接触还不到俩月就嫁过去给人家爷爷冲喜去了!”陈老太看到跟着陈红兰过来的商建平,挤挤眼低声说:“陈曼曼结婚也好,跟建平这桩婚事就是你的了。”
陈红兰气的跺跺脚:“奶奶,你知道什么!”
她前世和商建平结婚后过得不幸福,公婆嫌贫爱富处处挑剔,商建平人到中年移情别恋,陈红兰又只生了个女儿,离婚后连女儿也不要她了……
但前世陈曼曼对商建平情有独钟,还因为她抢走婚事气的生病死了,既然她和商建平不合适,那就干脆物归原主,可陈曼曼怎么就嫁人了?现在要找什么理由甩开商建平?
花车里陈曼曼也在想,不知道陈红兰满意这个意外么?
因为想的入神陈曼曼并未在意身旁新郎官的想法,刚才她想起忽略了他,再问他,他只点了点头证明盘发没出问题,她再想说点什么缓和气氛免得下车都绷着脸像离婚,但花车渐渐放慢车速,现在到了骆家,门前挤满看热闹的亲朋邻居。
陈曼曼好奇地瞄了一眼,又斜过目光看骆致成,他端坐身旁淡定自若,比刚才温和了些。
车终于停下,车门打开。
“新娘子下车啦!”
按规矩是新郎官先下去,陈曼曼不可以跟着下去而是要等新郎官来请,抻一抻他们,就算陈曼曼想轻易下去,跟着送亲的娘家亲戚也不愿意。
人群不断起哄:“新娘子快下车呀!”
“新郎官鞠个躬请新娘子下车啊!”
“作揖也行啊!”
陈曼曼抬眸看向车外,只看到骆致成劲瘦的腰身及以下部分,人长得太高——视线里先出现一双交握拱起的手,右手在内左手在外,挺拔的身躯略略一弯,姿态端正如青竹一般赏心悦目。
人群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新娘子下车啦!”伴着这一声吆喝,人群空旷处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陈曼曼手递出去放到骆致成温热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