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出入陈家, 陈延在摸到茵茵额间热意之后很变就去户部告了假。
须发皆白的老者手指在姜茵茵的手腕处按了几下后,目光盯着陈延看了一会儿,十分有深意。
陈延看他不说话, 面上十分着急,脑子里已经不知道过了多少乱糟糟的东西,他忍不住开了口:“张大夫, 内子?”
“陈大人放心, 夫人虽有些低热, 但脉息强健, 无甚大碍。”
“那我到底是怎么了?”强健?姜茵茵嚼着这个字, 她知道自己强健, 但是今日是真的不舒服。
才,才那么点时间,也不是自己动,怎么今日这么疲惫, 浑身上下都有一种倦意, 惹得她睁不开眼睛,口干、口苦,甚至还有些想吐。
她描述着自己的症状, 张大夫边听边点头,“盖因夫人你脉如走珠, 身怀有孕已二月有余,才会如此。”
姜茵茵一听,哦, 果真不是病, 是怀——
等等?
身怀有孕?她立刻把目光闪向了一边的陈延。
陈延的眼睛此刻也很大, 整个人显出一种惊疑, “内子有喜了?”
他们俩这与寻常夫妻不同的样子令张大夫有些哭笑不得,“的确。”
又一次的确认,如惊雷一般,在耳畔炸响。
孕了。
在二人接受了此事后,张大夫方才沉下脸,颇为认真地介绍了一些古代版的孕期注意事项。
见着姜茵茵脸皮薄,把陈延叫去门外交代了一通,又抓了及贴药,才带着药童慢慢悠悠背着药箱走了。
徒留夫妻二人,一起坐在床上。
姜茵茵掀开被子,看着自己的肚子,此刻,昨夜的烤鱼已经消化,因为运动量充足,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块赘肉,包括小腹。
十分平坦,此刻,就是这里,里面孕育着一个孩子。
她伸手戳了一下,侧目看向陈延:“陈延,好突然啊。”
他此刻正在复盘这前两月发生的一切,谴责他真是不注意,又想到还好昨日茵茵没有喝酒。
听到她的喟叹,他也呼了口气,“我也没有想到。”
不过,如此年岁,等待这些年,也不算突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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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此喜讯,陈延很快让管家通知了同住在这边不远处的姜府。
然后要分批告诉秀秀、写信告诉在江南的爹娘,然后在忙完所有事后,坐在书房内,脑子里忍不住想,已经有了。
在想:七八个月过后,可能就会有一个属于他和茵茵的血脉降生,不知是男是女,不知是像他还是她,不知要起什么名字……
不知道,茵茵会不会很遭罪。
胡乱想想,脑子里有些乱,他准备放下这些,去陪一陪准孕妇,然脚还没出书房,便接到通报,岳父上门了。
姜定修下值后听到这个消息,又听到陈家今日请了大夫,立刻请了府上的千金科专精的老大夫同妻子一起去了女婿家里。
陈延看岳父来都来了,人还带了大夫,心道不好……
果不其然,在诊脉之后,那古大夫悄悄在姜定修耳畔耳语了两句,陈延就见岳父大人目光如电,先电了妻子一眼,然后把剩下的雷全都劈在了陈延身上。
岳父在陪茵茵,陈延被姜定修硬拉着出了门。
羞耻时间,即刻降临。
“你二人已有这么年纪,怎么如此……”姜定修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形容词,“如此不知节制?”
谁能想到呢,导致姜茵茵目前身体不适的主要原因不是吃坏了东西,而是纵欲。
“怀孕了也不知晓。”
这事儿,陈延是不敢反驳一句的,只道:“是延疏忽了,之后我会注意的。”
“嗯。”姜定修瞥着他的身板,微微叹气,“伦敦之事千万注意,自此刻起,你需禁欲,若实在禁不住,便去同茵茵商量,纳些别的法子。”
他这纳别的法子几个字有些阴恻恻的,陈延无奈应:“我说过,此生只茵茵一人,不过几月禁欲,何须为我们的生活添堵?”
姜定修闻言,这才有些满意点点头,后面不知想到什么,又面色有些奇怪添了一句:“你长她许多,须知,不止你自己要克己复礼,茵茵那份,你也要担待着一起管着。”
可别几句话就给哄倒了。
“小婿知晓。”他们又不是不知节制的人,陈延应的很快。
姜定修看他的表情,心里呵了一声,等着吧,这还不放在心上。
“对了,茵茵有孕,需人照顾,四五月时正逢户部清账,你忙,你父母亦远在江南。”姜定修说完,微顿,“我和你母亲的意思是这几月暂把茵茵接到尚书府去住着,也有个照应,你觉得呢?”
寻常世家男子很难同意此事,但陈延对此十分赞同,女子有孕恰好是体弱心弱之时,他不能伴在妻子左右,有岳母陪着,也不失为一种精神慰藉。
“小婿觉得此事极妥。”
姜定修忽然觉得,这从江南小镇里牵出的缘分,对女儿来说,也确实是一桩良缘。
今夜茵茵不方便搬家,姜定修夫妇便在陈家应付了一晚。
第二日,管家和马车就都到了,两家离得近,姜家那边也什么都有,都没怎么收拾,姜茵茵就搬回去了。
假只准了一天,第二天陈延在户部上值的时候都有些心不在焉。
这日下值到家不久,秀秀和叶问就上门来恭贺了,来的时候还带了晟哥儿,那小子古灵精怪,看见茵茵就围着茵茵转了一圈,然后听娘亲说舅妈的肚子里有孩儿,就哇了一声,大喊:“有妹妹!”
陈延挑眉。
昔年,他最不信什么小孩子能看见腹中孩子性别,但今日听到,居然乍然欢喜,十分信服。
“康哥儿,看来你和茵茵要得一女儿了。”
“女儿好!”陈延很高兴,“像她最好。”
他十分直白,惹得小厅里的人都笑了起来。
由于成亲多年而未有孕,在有一段时间里,陈延和茵茵也蛮出名的,所以一有喜事,消息传得极快。
不过三五天,便有许多亲朋上门恭贺,惹得茵茵在家里待得特别烦躁。
在差不多没有负面反应之后,她立刻叫来古大夫诊脉,听大夫说自己已经可以出去后,她便想着去欢颜阁里走走。
卫夫人不禁止她做这个,不过:“还是要问问清远,看看他同不同意。”
“他怎么会不同意。”姜茵茵哼了一声,娇娇昂头,有些和母亲炫耀自己十分幸福的意味,“他听我的。”
“那可不一定,有些男子把子嗣看得极为重要。”卫夫人喝了口茶,“你先前已经请过一次大夫,他不一定愿意你在孕期出去。”
“……那总不能让我在家里待到生产?”姜茵茵瞪大眼睛。
卫夫人:“茵茵又说痴话了。这世间的许多女子都是这样的。”
姜茵茵:……
“就算他不许我也要去。”她说:“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不舒服我第一个回来找古大夫!”
卫夫人看着眼前已经出阁多年,但眉眼依旧天真勇毅,性子也同当年一样恣肆的女儿,心里知道,选陈延,的确没有选错。
只有真心浇灌的花朵,才会比之前更张扬明艳。
“那你去跟他说!”
“我今天晚上就说!”
夜里,陈延从户部下值,姜府比家里那个御赐的院子更大、更精致,洗浴也不是在浴桶,而是在浴池之中。
沐浴完后,回到茵茵的闺房,他每次来这里都很好奇,是对这里的陈设装饰好奇,也是对曾生活在这里的妻子的好奇。
…
因为还没有显怀,加上两个人互相依赖,陈延自持自己有自制力,二人还是睡在一起。
他一坐下,茵茵就贴贴了过来。
两个人都是直肠子,茵茵一点不遮掩,把自己想出门继续做生意的事说了,“娘亲让我不要去,说要在家里养着!”
“我哪里单纯在家待过这么久!我都养不下去啦!”
“说了好久,她让我来问你,你让不让我出去!”
不出去,那是不可能的,他自己在家待久了都会无聊,更别提向来就向往自己的茵茵,但去可以,还是要注意一些的。
他极快应承可以,茵茵才变开心,然后就听到一片长篇大论,什么——
‘去了但不能和之前一样骑马去郊外,最好是但在京城内的欢颜阁,少去郊外的庄子。’
路不平,如今的马车,还是容易颠簸。
‘孕期不能泡汤,不能和之前一样,每日在那边吃太多的东西。’
孕妇必须注意体重,不然孩子大了,肯定难生。
‘要注意周围事物,不要做一件事情太久,累了就要歇息,也不能和之前一样,说玻璃工坊好玩,要去吹玻璃。’
他一桩桩,一件件,如数家珍,姜茵茵无奈用被子蒙住头,“停停停我知道啦!”
“我也很期待这个孩儿,才不会不懂事乱来!”
“我知道。”陈延摸摸她的肚子,“只是想你注意些,不想让这个孩儿伤害你。”
他眉目间尽是温柔,姜茵茵忍不住抱住了他。
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得到所有亲人的同意,茵茵迫不及待出门荡了起来。
而此时,已是八月,江南那边频频传来捷报,波璃征战南方,比在北方更快,因为婉约江南,就是更喜欢这种精美的玩物。
陈延现在每夜就听着茵茵从外间、从程夫人那里得来的只言片语,知道程瑞的生意应该很好,因为玻璃工坊,再次扩充了。
陛下的心情似乎也很好,召见了叶尚书好几次,九月中也召过他一次,在夸他是朝廷肱骨、良才美质后又多添了一句慧眼识人。
——‘清远啊,你可真是把一个好人才,送到了朕的身边。’
同月,陈延发现程瑞多了一方来自宫内的小印。
他为同门感到十分高兴。
十一月,叶问也传出了好消息,由他牵头主编的书籍也正式开始雕版,他所执教的族学亦有几人十分争气,考上了童生、秀才,一时之间,叶问擅教之名,亦传遍京城。
他要走清流之路,这样名声对他来说,也是极为重要的。
个人事好,但清账之际,陈延敏锐发现今年的账似乎有一些些对不上。
各州府粮库存粮再度上升,照理来说,经济良性循环,官府无须赈灾,边境未有冲突,无军费支出,国库存银应该上升才对,但今年,国库存银增长的比例比之去年,竟少得可怜。
陈延不能武断的说,这其中有贪官污吏作祟。
毕竟,这种清醒,如果有的话,那不是一个两个贪官的事,对此好奇,陈延便再翻了一下这些年来的税收,又惊讶地发现,朝廷税收也太少了。
一国之营收,如此而已?
如今恰好住在岳父家中,下值之后晚上都有时间,陈延就拿着这个疑问,去了问在官场上已有许多年经验的老狐狸姜尚书。
姜定修有些意外陈延会来问这个,他虽然人在户部,但昔年作为天子心腹,什么地方都待过一阵,走过一阵,对此有几分了解。
“那你觉得如何呢?”他叫陈延坐,“税收何以至此?”
这……
谈税,是一件大事。
一国税收来自于许多方面,从人口到耕地、从商贾到士族,平民,都与此有关。
按理来说,照现在的国情发展来看,朝廷走在蒸蒸日上的道路上,税怎么就没有波动呢,就是减少了一些赈灾的支出。
陈延觉得,究其原因,有以下几点:“一是田税,因陛下鼓励读书人,凡有功名,名下皆可挂祭田,年年科举,天下有功名者年年增多……”
许多肥田,水田的田税,就这样不见了。
“二是人口税,我翻看了一下这几年来的人口书册……”大名对于人口普查这点还是做得不错的,“照例,卖身为奴者,人口税目小,营收便少。”
再加上隐户难绝,又有新生小儿人口减免之策。
人税收得也不多。
“商税可能是许多年前指定的?”松松垮垮,对商人和大商人都很友好,但对于朝廷来说,就不是那么友好了,“商税松垮。”
至于盐铁,不必说,中间肯定有层层盘剥,不然——
就这?就这?
怎么可能。
陈延一连输出了自己的几个观点,姜尚书频频点头,显然是对于陈延的观察力很满意,“不错,这些都是原因。”
“这也是大家众所周知的原因。”
“周知,不可改?”陈延问。
姜定修:“牵一发而动全身,税田一事,天下读书人都在其中,难改之程度,可见一斑。”
“而行商,我朝行商风气高,位高权重、一方大吏,谁不涉商?”纵然自己不去弄,家里也有旁支撑着。
所以商人和官场,也是息息相关的。
“陛下想过变法,但先前并不是时候。”姜定修淡淡道:“古语云变法强国,反过来说,只有强国才有基础变法。”
越大的变法,越需要君主有空前的威望、有民众的支持,这样他所设立的政策才有人拥戴、有人执行。
而且,得库里有钱有粮,这样也可以抵御探索变法过程中带来的损失。
陈延听着听着,道:“以此为标准,陛下岂不是快有了?”
他颔首,“确如此。”
作为天子近臣,他这短短几个字,已透出了一些风向,陈延没想到,平顺度过了一年,接下来很快就要狂风骤起。
变法。
“不过你也不必想太多。”姜定修把话绕回来,“你如今要做的事就是好好待在户部,将来谋外放。”
“变法一事,非你能入局。”
陈延问:“为何?”
“古往今来,凡变法者,人人皆难善终。”姜定修知道,改变需要人牺牲,但他绝不希望牺牲的是自己女儿的夫婿,“你身后无根基,即便站着帝王,也难维护己身。”
“而且,你走的是权臣之路。”
权臣、变法,双死之路。
今日的谈天勾起了陈延对于变法的思考之心,他熟读历史,从前到后,知晓许多变法。
对应到今时之日,大名朝所遇之困境,在渺渺历史长河之中,曾有一位有识之士所提之变法能对应上大半。
灯火如豆,轻轻摇曳。
他静立于书房之中,执笔写下了张居正三个字,然后又把宣纸揉成一团,丢进了炭盆里。
新四个字跃然纸上‘一条鞭法’。
提笔、落笔,最后还是歇了笔。
要等等,这的确不是他此刻能沾染的东西。
抚平心绪,将去睡觉,发现茵茵已经睡着了,雪花飘飘,她已有五个月的身孕了,大抵是动得多,茵茵并不太显怀,肚子小小一个。
古大夫诊疗的时候曾令茵茵多饮鸡汤,补充营养,陈延不管让她吃太多,凡事适量即可。
在床边站了一会儿,怕自己掀开被子,把身上的冷意带入被窝之中,陈延很快去了隔壁休息。
旦日,休朝在即,陈延在户部忽然收到了来自陛下的宣旨。
陈延料想,应该是程瑞那边上贡了白银百万,陛下有点开心,想叫他过去下下棋,唠唠嗑。
一切果然也同他预料的一样,陛下同他打了个招呼,便挂着笑叫他坐,今日下棋都下得随意,看那本赏银册,也是笔笔进账。
黑子落盘,发出清脆的声响,屋内龙涎香袅袅入鼻。
天子言:“朕未曾想,小小一桩生意,竟如此挣钱,爱卿所言非虚,这富人的钱,果真好赚。”
陈延打哈哈笑了笑,“毕竟,钱少就会精打细算。”
天子呵呵笑了两声。
尔后,便是沉默的下棋时间,陈延觉得有些奇怪,毕竟在下棋的时候,天子其实是个多话的人,他忍不住抬头瞥了一眼,明亮的日光下,天子头微低,手执棋子,迟迟不下。
陈延顿了一会儿,才开口,语带调侃:“什么时候陛下同臣下棋,还要思索了?”
“哒。”
“朕并非在思索棋。”
陈延:?
“爱卿可看过今户部清账后国库的余银?”
陈延忽有所觉。
“不过百万而已。”
他开口,像是自语,“我朝沃土千万,但国库依旧如此空虚,连年结余不过百万而已,程瑞行商,不过一年多半。”
“国库空虚至此,而世家、豪商,消遣、赏玩,便可洒金一般花出这近百万白银。”
哒。
他落最后一子,语带疑惑,“朕很好奇,此银,从何而来。”
昨日谈话,今日谈话。
陈延陡然明白,天子欲启变法,就在今朝,选中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