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消融, 万物复苏。
堂前梅花先谢,林外桃花复开。
这一年,陈延继续深耕麦苗, 几年的经验让他对此得心应手, 带副手也是按部就班, 除训练主事外,主事要带的田把式, 陈延也先选好,一并开始培训了。
这一年, 当了父亲的叶问突然开始奋发,在礼部也不忘继续修史、写书, 偶尔回去族学里讲课, 看样子, 是已经开始准备走上叶家为他规划好的清流之路了。
这一年,陈延收到了几封来自江南的书信, 爷爷奶奶年纪大了, 春季染了一次风寒,身体已大不如前, 陈延阅后心里十分难过, 恨不能回江南一叹。
这一年,陈延再次收到了程瑞的银票,据他信上所说,今年的生意比之前更好,收入更多, 所以寄来的银票也更多, 也算是给自己的孩子祈福了。
这一年, 已经厚积薄发, 准备了快十年乡试的陈安终于桂榜高悬,喜中举人。
也是这一年,他与吕夫子合开的吕氏私塾正式更名为安然书院,在江南文坛,掀起了一阵改革之风。
同样是这一年,由于去年京城与各地州府均有适用人肥耕种,虽天子不满意,但大部分地区还是增产了的,只是增产的数量不同。
是以,今年有了更多可分配的粮食,边关、及至西南、塞边的百姓,收到了一些难得的救济粮。
还是今年,农事司设立后,喜讯频出,陈延升官、赐诰命,世家一派的蒋相愈发老迈,这一派利益相争,各自谋政,而陛下正值盛年,谁是江山真正的主人,大家已经看分明了。
是以,农事司在各地州府逐渐受到重视,下乡推策、下乡教种植、较为富饶的县里会配备一些可被人租赁的耕牛、曲辕犁。
很多人的生存空间因此而变得更大。
一些小小的火种燃烧起来的样子,亦能照亮正片天空。
他们没有读过书,种地、生存、繁衍,是他们生下来后所思考的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问题。
吃饱,曾是他们唯一的愿景。
但,一切只能靠天吃饭,被水桶压弯的腰、被太阳晒的黢黑、皲裂的脸,被田间水蛭扒住的腿脚,被饥饿折磨到骨瘦如柴的身躯,前途曾是黯淡无光的,但在听到亩产3石甚至更多之后,暗无天日的日子,仿佛窥见了天光。
正是这一年,陈延将将23岁。
风华正茂之际,奋发图强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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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成亲了,但是陈延今年还是经常留宿在京郊。
难以想象,麦种育新!竟有收获了!
花匠们的思维和农人们的思维完全不同,在跟陈延聊完,接受了一些关于‘筛种’的概念后,他们很快在一田的麦苗里,找到了更优质、更耐虫害的品种!
特别是那个江九兰,来京郊学习,发现陈延分组分区对照,他很好奇,来向陈延请教,在一阵学习后,他于育新组,也搞起了小批量对照寻良种的试验。
陈延看他一副投入、热火朝天的样子,不禁感叹,这放到现代,也是一条优秀的科研狗啊。
他在京郊住着,茵茵来找他的时候也很多。
她很少在这儿留宿,倒不是因为住不习惯,主要是因为……嘻嘻,她在这里的话,大家看陈延的眼神都会很奇怪。
总而言之,茵茵很喜欢来找陈延。
喜欢从城门骑马到这儿自由快乐的时光,喜欢见到陈延后,他认认真真的样子,也喜欢这样的肆意。
“相公!”她自马上翻身下来。
陈延见她这样,眼角一跳,“你小心些!”
茵茵笑得肆意,“这马又不高,今日如何了?我从城内带了一点糕点过来呢。”
茵茵这里说的糕点,并不是蛋糕,是她最近和秀秀用程瑞投的钱新开的一家面对与平民的糕点铺子,因为用料好,有创意,生意很是不错。
这边的点心铺子,聘请了许多京城抚幼堂的女子,所得的收益也会捐赠给各地孤寡老人、女子和幼儿。
也算是一份慈善事业了。
而在认真地了解了抚幼堂的小孩儿、女孩儿们之后,姜茵茵内心十分动容,从自己的嫁妆里抽了些钱出来办了一个小绣庄,让一些年纪还小的女孩儿们开始学绣艺。
想着以后能开一个绣品店,让大家有些谋生的手段。
陈延对此十分支持,而茵茵也越做越来劲,不仅拉上了秀秀,还回家把自家娘亲也拉上了,三个女人有一阵儿忙得很。
“今天还是和之前差不多,苗无虫害,我们大忙人终于回来了?”
她笑了起来,“你自己说的嘛,要赚钱、要有成果,总是要花时间的!”
“再说了,我一空下来,不就过来陪你了?况且,你才是真正的大忙人吧!”茵茵说着,佯装幽怨,“成亲才一年,总不归家,叫我日日独守空闺——”
“……”
“停!”陈延肩膀都要抖了,“茵茵,你别这样。”
她哼了一声。
二人轻车熟路拉着马,把马拴在了马厩里,然后去了小河边。
郊外的庄子这里,有一个漂亮的荷塘,不过如今已到六月,河中粉色的荷花已不多了,更多的是残荷与枯黄的叶。
泛着些绿意的水面漫出点点涟漪。
这儿是有小船的,因为来过许多次,所以二人不需要船夫,自己摇着橹便能在荷花池中漂流。
这看着很浪漫,但……
二人走了一半,发现这时间不对啊。
“有些晒。”大概一刻钟后,姜茵茵感觉自己好像出了汗,用橹遮住了自己的脸。
“啊,我觉得还好。”
茵茵长叹了一口气,“你看看你的脸,再看看我的脸,你是已经晒习惯了。”
确实,今年有点点忙,再加上已经成完亲了,陈延没有如去年一样,去哪儿都用帽子、衣服遮着,有点儿放飞自我,就被晒的黢黑了。
“那我们先回岸上?”
“都划出来这么远了,来都来了!”她振振有词。
然后,在陈延的目光中,拿起了船上的一个小鱼叉,陈延甚至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把鱼叉放进来的!
她目光灼灼,眼神锐利,手执鱼叉,船轻轻漂动,她一动不动,忽然——
尖利的东西刺破水面,她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下一按,刷,茵茵举起叉子,快乐得像是得到了一个世界,“我们今天吃烤鱼吧!”
他总感觉大腿一紧。
叉鱼,他先前看见茵茵这么做,自己也偷偷试过,然而根本插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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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之前来过,所以这里有许多工具。
二人挑了一个有阴的地方,茵茵钻木取火,陈延负责烤鱼,边看火边撒调料,说实话,虽然陈延做饭的手艺真的很好。
但这样烤出来的鱼,其实并不好吃,连家里厨子的五分之一都没有,但茵茵就是很喜欢、很享受这样的感觉。
即使是在大夏天,她也能眯着眼睛,坐在火堆旁,和他聊着天。
“对啦,你的生辰是不是在九月?”
陈延嗯了一声,“秀秀告诉你的?”
“是啊。”茵茵道:“不过我听姐姐说,你不怎么过生辰?”
“也不止是我。”炭火噼里啪啦,陈延给鱼翻了个面,“农家人,都不怎么过生。”
“好像常从你嘴里听到农家人三个字……农家人,就是庄上的人家吗?”茵茵其实见过蛮多人间疾苦的。
她去过边城,见过边城的荒村、兵户、百姓,见过人间苦楚。
在那儿百姓的口中,江南、淮广都是极富庶之地,而富庶之地,亦有苦民。
“有些像,但不全是。”陈延娓娓道来,同茵茵说起了他小时候,周遭村民家里的事儿,碰到几次逃荒,下面的情形。
又讲了讲自己在游历过程中的见闻,茵茵听了,手撑着下巴,长长呼了一口气,“其实每次在京城里待久了,我好像就会忘记在边城的感觉。”
像是居安不思危的人。
“这是常事。”陈延握住茵茵的手,待得久了,相处久了,他逐渐发现自己的妻子在明亮的眼眸、坚强的外表下有一颗柔软的内心。
“知道啦,对了,说岔事儿了,我今天是来告诉你,你今年的生辰可能要大半了。”
“嗯?”
“还有。”姜茵茵上下扫射陈延,又道:“我爹说,如果今天看见你晒得太黑了,要交代你一句,赶紧把自己捂白一些。”
“怎了?”
“爹爹打听后知道你还为办及冠礼。”及冠礼,同女子及笄一样,是人一生中比较重要的时间。
通常来说,一些书香世家的男子会在20左右,由家中亲眷、长者为其加冠、成礼。
当然,在民间是没有这种说法的,活着已经很艰难了,其他娱乐就比较少见。
而一些出身民间的举子,或由师长加冠、或由岳父加冠。
“爹有心了,不过如今要养太白,可能有些难了。”陈延感觉擦药膏也不行啊。
“无事,我不在乎这个。就是跟你说一声。”
谈话间,鱼已经烤好了,两人一人一半,吃了起来。
吃的途中,茵茵又问陈延,今年何时能收获,田里收成能有几石,这事儿,陈延已经向天子提前报告过一次了。
和去年大差不差,也许平均多个五六斤,但并没有什么显著提升。
“大概还是和往年一样,八月收获,可能要再等一两个月,我才能闲下来,在京城里陪陪你。”
“哎呀,怎么突然提到陪不陪的事,你不来陪我,我来陪你也是一样的。”茵茵说:“毕竟,我们家里,没有哪件事是专属与谁的。”
组成一个新的家庭,拥有一个这样的妻子,让陈延对于家有了许许多多的归属感。
他总觉得自己的心在与她相处的过程中,步步更柔软了。
“那今年就辛苦娘子陪我回去探亲了。江南路远,你多担待。”
“我不怕哦,你才是,今年辛苦了,原想着过年歇歇,又要跋涉,好好养养身体。”
互相鼓劲,到下午,陈延去田里忙了,茵茵坐在小书房里,看他写的游记,偶尔闲了,便带着几个侍女去周围的村子逛一逛。
虽然会特意穿着不太高调的衣服,但这么一群人走在一起,又个个细皮白肉,就挺惹人注目了。
夜里,二人极少厮混,主要是会没精神。
虽然茵茵有时候会想要、陈延有时候也会想要,但年轻人嘛,忍着,也是一场长久的修行。
就这样,日子一点点过去,八月便到了。
今年这天气看着有点不寻常,刚到月初,在老农人们的建议下,陈延向陛下递交奏章,请示提前割麦。
天子于此事是外行,他深知,要想某件事做得好,万不能外行指导内行,迅速准了。
整个京城的农户都行动了起来,眼看着天上的云越来越多,一些驻扎的京卫都帮起了大伙儿的忙。
终于紧赶慢赶,在秋雨之间,把苗全部收了。
苗收了,又开始愁,不知道这雨会下到什么时候……
如果是长久的雨,就算现在麦子是干燥的,后头温度升高,麦子堆在一起,还是很容易发霉的。
他千担心,万担心,生怕出纰漏,这可能会让无数百姓吃不上饭。
一切都被抛之脑后,陈延每日看天,生生瘦了几斤,皇宫内的天子每天也是在桌案前走来走去,甚至要叫户部的农事官来报告仓库的余粮还有附近一些农业大州府的收成情况。
雨这个不停,大家连过中秋的兴致都提不起。
好在,中秋过后,这雨总算是下尽了,艳阳天,说来就来,陈延组织百姓迅速把粮仓里的麦子给散开,一点一点运到了外头晒,一会忙了十几天,人颓得不成样子,才终于漂漂亮亮把这件事给弄好了。
弄好以后,成宇帝召他进宫面圣。
……
一见自己的肱股之臣,天子便惊呆了。
“你?”
“陛下,臣失礼了。”最近真的太忙,太着急了,不仅没有白回来,还黑瘦黑瘦的,又因为熬了几个夜,看着不太有精神。
这次真不是故意卖惨。
天子从皇座上下来,围着陈延走了一圈,长叹了口气,“真是,你岳父还说九月要为你办加冠礼,朕本来说,等秋收结束,让你在家里好好呆呆,养一养。”
介时拉出去给人看看,也晓得他圣旨赐婚,赐得是如意佳婿。
提前通知了的,卫家也会来人呢。
要是被卫家小辈看见这么个人,回去跟老将军乱传,他还有何脸面。
“坐会坐会,喝杯茶吧。”
“谢陛下关心,臣惶恐。”
“地如何?”
“割得早,损失并不大,后面太阳足,基本全部晒干入库了。”
这就好,天子点点头,“先前你上的奏折我已经看过了,今年确实平稳,所选的主事如何?”
陈延如实回答了这些主事的情况,并重点说了江九兰是一个可造之才。
天子看他对每个人都如数家珍、一样都能说上点,心知是留了心,做了功课的。
“那,若朕要你在其中选一人接替你如今的职位,你可有人选?”
人选?接替他?
说实话,陈延并没有什么有用的建议,他也就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世界,用前沿的眼光指挥,目前一切看上去像是入了正轨。
所以,接替者最好不要是太……活跃的人?那样很容易搞砸,粮食一事,还是要稳扎稳打,有一些进取心,慢慢来,能耐得住的人才可以。
综上,陈延觉得江九兰其实挺合适的,没有架子,有想法,有统筹的能力,但推荐不能只推一人,陈延给了陛下四个选项。
陛下也是妙人,很快晓得了陈延的意思。
旁的事说完,就要说爱将的正事了。
“原是想用你仪表堂堂的样子惊一惊宾客们,如今看,是惊不成了,爱卿为麦子入库的事也辛苦了。”
“至此,在农事司的事你完成的很好,朕心甚慰,如今,也该去旁的地方走走了。”天子其实早有准备,“如今,户部有一员外郎职位空缺,朕欲令你往,爱卿可愿?”
户部,天下钱库,天子门户。
粮草、盐铁、军脉、国本所在之地。
天子有令,莫敢不从,陈延不畏担事,“臣欲往之。”
“善!”
于是,今年八月末,出身农家、年仅二十三岁的陈延顺利晋升正五品户部员外郎,成为我朝最年轻五品官之一的消息,再度贯彻朝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