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是五月初。
身上的衣服已逐渐轻薄, 但仍不抵夏日之热,陈延只得庆幸被许学士抽调到了弘文馆这边,不然还待在检讨院那边的鸽子笼又得历经一遍去年的苦难。
不过, 这天是不是比去年还热啊。
用袖中的巾子擦去额上的汗珠,陈延心中微叹, 对于古代薄弱的农业系统来说, 任何的天气异常都是一场沉重的打击。
只希望, 今年不是‘老天爷不赏饭吃’的一年。
忧思,并决定今日多看看地图,再丰富丰富农业之策, 他如今的顶上司许学士就哼哧哼哧从外头走了进来, “擦什么呢?不用擦了。”
他走近,上下扫射了陈延几眼, 瞥见陈延被汗湿的衣领直接蹙起了眉,“今日带了替换的官服吗?”
换衣服?陈延一听这话,心里已经有了猜测,“带了。”由于翰林院也称‘皇家秘书院’,这里的任何官员在皇帝想的情况下,都有可能被召见。
所以为了能更好面圣, 一般翰林们都会带两件衣裳, 不过有些人带的第二件一辈子也用不上就是了。
“带了就快去换,今日陛下召见了你。”许学士一拍陈延的肩膀, “快去吧。”
匆匆换了衣裳,陈延跟着来‘叫号’的小太监快步跨入皇城之中。
距离上次来此地,已快有一年, 红墙绿瓦, 方寸之天, 丝毫未变。
头颅微低,陈延呼了口气,开始了,他所期待的‘梯’,已至他的面前了。
传唤太监和陈延的脚步都快,天很热,换了的衣裳在走了一段路后好像又湿了,将至养心殿,前传唤后传唤,到正堂,陈延在接引下对上座的帝王行跪拜之礼。
君主稳而有力的声音响起,“无须多礼,爱卿平身吧。”
他才抬起头,看向了这位即将统领他十年、二十年甚至终生的顶头老板。
头戴金色的乌纱折上巾,一身红色的织金圆领龙袍,肤色微白,蓄了些短胡须,脸上是平常的笑,但目光却十分摄人,很威严。
他轻扫一眼,没有再看。
陈延不敢看,成宇帝上上下下看了个够,身量很高,器宇轩昂,白得跟豆腐一样,这样看上去没干过重活的手,居然是出身农家之人的,居然能写出那样根于贫瘠、重于山的时策。
他很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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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在朝上,加之没有世家一派的人,陛下十分随意为陈延赐了坐。
座位在龙案下方大抵两米,陈延甫一坐下,就感觉左右两边均是冷风吹来,他瞥了一眼,看见角落里的冰盆方才恍然。
周遭有些静,陈延感觉这样不行,他得找找话题开启君臣对话了,但在他开口之前,陛下开口了。
同先前叶问说的那样,陛下爱从小事问起(简直跟查户口一样)。
从姓名年龄,问到籍贯、家族村落所在地等等……
陈延跟着圣上的钩子讲到生平,说到堂兄和他一起进学,圣上忽有此问:“时人言皓首穷经,陈爱卿家中竟供了两个读书人?”
能问出这样基于民生的问题,陈延想,圣上是真的关注民生:“盖因臣家中并非以种地谋生,做了点小买卖。”
陈延同宇帝说起了家里卖豆腐供他和陈安读书的事儿,没有刻意渲染苦楚,平铺直叙,倒像是在讲创业奋斗故事,让陛下听得颇有兴致。
直到他把这些事儿讲完,陛下还有些意犹未尽。
陛下就发现,这陈爱卿,写时策虽然干干巴巴的,但说书,却是一把好手,下次应当宣他来讲经讲史,看看能不能也说得跟故事一样。
说的话很多,天又热,陈延有些口干,成宇帝很细心,立刻叫太监给他上了一碗茶。
陈延谢赏,瓷杯入手三分凉,他喝了口茶,温度刚好,介于凉热之间,茶香四散溢开,咽下,入口微苦回味微甜。虽然喝起来和家里的茶好像没什么不一样,但陈延知道,这东西一定很贵。
补充了一些水分,陈延刚放下茶杯,成宇帝那边马上抛来了一个棘手的问题。
“方才听爱卿言,非以种地谋生,才供了两个读书人。”成宇帝问道:“爱卿出身江南,即使在江南之地,种地亦非谋生上选吗?”
这是当然!种地能是什么上选?风不调雨不顺一年白种,今朝来了个恶吏,指石为斗还是白种,即使是丰年,大家都丰收米价就会跌,除非全部自己吃,不然也是痛心的。
但这样的理由,并不是可以直接说出口的理由。毕竟,就算是再心胸宽广的帝王,也不能容忍臣子在一旁叫嚣他座下的江山‘恶吏贪官不少、百姓生活熬煎’。
但,陈延又想和陛下说一说,他从举业到现在,一路走来,试卷、考官,无不在告诉他,陛下是一位实干君主,这样的君主,把问题了解透彻了,能解决肯定会着手解决的。
所以,他想了想,道,“是的,正是因为所处江南,所以种地才并非谋生之上选。”
江南富庶,这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因何而富庶?因江南是鱼米之乡,风调雨顺,也因江南的商业很发达,在江南,经商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大商人的地位也很高,不会像京城这样,商贾仿佛低人一等。
小资本主义社会初期悄悄萌芽,方才造就了淮浙、江南二省的富饶。
陈延在讲江南时,十分不动声色地把高台之上的君主夸了一遍,正是因为有您这样英明、镇守四方的君主令天下太平,才有此日。
眼前的年轻人倒是敢说,说的话也与平常臣子很不一样,角度颇为新颖啊。
宇帝听前半段有些思索,到后头的夸,他笑笑,“听爱卿这么说,江南岂不是人人想经商?”
这……
这是一个有些难回答的问题,在封建王朝,百姓不愿意种地对国家来说是很可怕的,但在江南,事实便是如此。但凡家里有些手艺,有点资本,做行脚商也比种地来得强。
思忖了片刻,陈延组织了一下语言,回答了宇帝的问题,他没有直说,只道:“其实百姓追求的也并不是行商,而是更有前途、更稳定的收入手段。”
“噢?”
话题搔在痒处,君臣二人很快讨论了起来,皇帝一个接一个的问题,介于都是有关农业的,陈延之前做过功课,答得也很快,很一针见血。
陈延:“虽然这些年来江南所交税粮不少,但江南地广,气温是很适合种地的,如此税粮,在江南算不得丰收。”究其原因,还是因为选择种地的人不够多,开荒的人不够多,当然,也有贫穷的地方,他们侍候不起这么多田地,这都是有可能的。
倘若能解决这些问题,江南必然能成为真正的天下粮仓,介时,有了粮食,百姓才能‘脱产’,引申制造出更多的产业,引导民众学习,让王朝的实力真正跃进。
所以,陛下的问题又来了,他看陈延对于农桑一事说的头头是道,便问道:“那依爱卿之见,江南之难何解?可有良策?”
说的上头的陈延顿了一下,他自然是想过解决之法的,但这件事情太大了,他想的方法都很碎,没头没尾连不起来那种,要他说,他也不知道怎么说出来。
憋了两口茶,他有些思绪,但还是不多,叽叽喳喳了大半个下午的养心殿忽而回复寂静,陈延立刻起身向君主行礼,“此事臣还未能想好,请陛下恕罪。”
这个年纪的人,能有这些认知,已是不易了,对于自己喜爱的后辈,成宇帝总是很宽容,挥挥手让他坐下,又差太监上了壶茶,摆了些糕点。
糕点是养心殿常备的东西,陛下经常会宣一些大臣在养心殿议事,有时候时间耽搁得久了,在这儿吃饭不便,但也不能让人饿着肚子,小小一块,干干巴巴又顶饿的糕点便很有用了。
圣上让尝,陈延就拿起这个小方块往嘴里一塞,粉状的糕点塞进嘴里果然干巴,他感觉自己的舌头都好像被糊住了,立刻喝了几口水,成宇帝看着他此刻的模样,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陈延:……
不知为何,殿前失仪,有些脸红。
剩下的些许时间里,陛下没有再与陈延聊天下民生,而是叫他到跟前讲经讲史,很快,陛下就发现,这个传胪是真的有点说书的天赋。
干干巴巴的历史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好像也带了一点跳跃与冷趣,经卷文书解得平常,但输出的观点却十分独特,一眨眼,天色便有些暗了。
陈延第一次面圣,便有幸得天子赐膳,陪同天子用了一顿晚膳。
这顿饭很丰富,十八道菜,有荤有素,很多食材陈延见都没见过,同许多电视里演的一样,陛下有专人布菜、有试吃太监,他虽说被赐膳,但大抵是因为资历不够,并没有和圣上同桌,而是在桌子旁边还有个小桌子自己坐着,除翰林本身的工作餐外,又被御赐了几个菜。
陈延觉得这样才好,隔了点位置,他才更放松呢,真要坐在老大旁边,吃都吃不下。
说起来,御厨的手艺是真的可以。
不过菜虽然好吃,但陈延并没有多吃,而是控制自己吃到七分饱就缓慢地开始夹菜了,因为作为臣子,陛下动筷他动筷,停筷也得等陛下停了才行。
好久,上座的天子终于吃完,此时的他并不知道,即使是七分饱,在养心殿里吃饭的大臣里,他也算吃得顶顶多的。
天子在撤盘的时候瞥了一眼陈延面前的空盘子。
饭都吃了,自不可能直接走,饭后便是天子每天的下棋时间,他预感陈延会是个不错的棋手。
但在陈延听说饭后的娱乐项目是下棋自后,天子突然发现,整个下午表情都还算维持得不错的陈延忽然崩了。
陈延:“陛下,臣的棋艺不济,恐扰了圣意……”
都是进士了,书院出身拜师大家,他爱棋天下文人皆知,成宇帝寻思着聪明的年轻人,棋艺能差到哪儿去?
“爱卿不必谦虚。”随后,他就招手让旁边的太监摆棋盘了。
陈延能看出成宇帝是真的很喜欢下棋了,棋盘就在书房里,太监们摆棋盘的速度非常之快,他本人也迅速坐到桌边,进入了状态。
天子坐到棋盘边,连气势都变了,他轻敲白玉制的盘子,“棋盘之上无君臣,尽管下。”
他竟然还担心自己放水?陈延看着这四四方方交叉的格子,已经开始头疼了。
“爱卿初至,便执白吧。”东道主让了一招。
陈延纤长的手指捏住暖玉棋子,脸色微肃,目光锐利,紧紧盯着棋盘,天子暗赞,还说不会下棋,便是这起势的样子,就有一往无前之气。
‘啪嗒’。
陈延的手,微微颤抖,白子落了一片,棋局初初开始,成宇帝蹙起了眉。
……
久久无言。
天子令太监把棋盘收起之后,陈延低头顺眉,立于他的侧边。
“陈爱卿,你的棋艺令朕惊奇。”这到底是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臭棋篓子啊,把他今日下棋的兴致全部败光了。
“不曾学过吗?”任谁是他的老师,知晓他要入官场,也得教一教吧。
陈延:“臣学过,只学艺不精。”
“罢了罢了,今日也晚了,爱卿便先回去吧。”
天子此话音落,陈延便微退了一步,准备行礼谢恩,就听到上首的天子又开口,“稍等片刻,朕差点忘记了最后一个问题。”
“嗯?”今日回答的问题太多,陈延以为又是什么民事农桑的问题,抬起头,便看见天子威严的面孔满带着漫不经心,“朕听说过一句话,山高皇帝远,爱卿以为此言何解?”
陈延尚未明白天子为何要问这个问题,他便再加了一句,“朕为君父,爱卿似乎并不畏朕。”
这一刻,一种敏锐的感觉让陈延背后冷风微吹,累了一整日有些迷糊的头脑在此刻瞬间清醒,他立刻思考着陛下为什么要问这句话,他表现出了什么?他今日做了什么不敬之事吗?
但思考需要的时间是在太长,他等不了天子也等不了!
是以,陈延几乎本能的说出了一句:“陛下乃镇守四方、庇护天下之君,微臣是乃四海之内,受君庇佑之民,既为民,何以畏君?”
他顶着一张年轻的脸庞,目光澄澈,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味坚定地说出了这句话,让天子今日之惑得以一扫而空。
喔,怪不得这小家伙眼底不惧朕、丝毫不局促,原来——
他把朕当成了真正的君-父。
他笑了起来,并为说话,只是很亲近地拍了拍陈延的肩膀。
陈延心底的大石这才落下,过关了。
…
夏日即使是晚风也是燥热的。
行在路上,温热的风吹在脸上,吹在汗涔涔的背上,竟莫名带出一点凉意来。
回程,送陈延的太监已经从‘小’变成了在天子跟前有点头脸的‘中’太监。
对方十分礼遇把他送回了翰林院,一口一个大人,而回翰林院,众人见此情景,也很快明白——
陈延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