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总来, 家里纷纷扰扰的,让人觉得难得团聚的日子也不安生,秋风乍起反而吹得人满身燥意。
陈延把人弄走, 再托吕夫子差人照看之后, 无人哭嚎, 甘田村陡然宁静了下来。
这个南方水乡的小村镇,才有了几分岁月静好。
东望酒楼那边也在事情落下帷幕之后悄悄地把陈亚的手稿递了过来,陈延翻看了一下之后便把这些书都放入了行李箱之中。这样带有一些个人标记的私人物品, 还是放在身边比较让人安心。
转眼间,十月已到,算着日子,返回江南的时间也差不多到了, 但陈延还在等……因为大伯还在驾车来的路上。
十月四日, 天气阴,天有些灰蒙蒙的,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陈多财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了。
也就是他落地的第二天, 一件震惊陈家宗族的事情发生了。
老陈头表示:最近这段时间他时常做梦,与许多亲人梦中相会,梦中他早年间因急病而去世的兄长哭诉由于没有儿子继承香火、支撑门庭,在下面也很冷落。
他思忆起昔年曾经受过大哥许多照顾, 不忍心让大哥就这样无依无靠,所以决定将自己的小儿子过继到兄长名下,让兄长一支留下传承。
连陈延都惊呆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 爷爷会如此利落。
事情是老陈头单方面决定的, 他也没有通知陈多田, 只跟族长协商好了,开宗祠、改族谱,然后在尘埃落定之后把陈多田叫来了家里一趟。
陈延原以为二人会发生争吵,但事实上,三叔进了门之后过不久就攥着什么东西急匆匆地走出了门,在路过他时,还立刻低下头侧过了脸。
他猜想,爷爷应当是给了他一些银子,算是……最后的补偿。
老陈头坐在圆边椅子上,他旁边是眼睛有些红的老妻。
老陈头:“擦擦眼泪,以后都是好日子,三子不和我们在一起也许能过的更好,他这个秉性,有靠山才会无法无天,没了靠山,他家里那个不着边的女子也不会总跟着他。”
“他谨慎些,领着这些银票,县城里的院子,一辈子也衣食无忧了。”
“我知道,只是……”陈奶奶也不知道自己在伤心什么,她知道老三是做错了,可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将来差距那么大——
老陈头叹了口气,抽了一口旱烟。
老婆子还是心软了。
于是,在策划返程时,陈爷爷和陈奶奶表示,同意和陈多富、陈多财一起前往江南了。
“也去看看。”爷爷说话的时候脸上还有点笑,“这么多邻里都过去了,我和秀秀讲了,到时候我们也去做点小生意瞧瞧,总不会无聊。”
陈延大概能想到爷爷奶奶突然改变决定的原因,所以……在这件事情里,三叔还当了一次有益催化剂。
至少事情是往好的地方发展的。这也许就是阴错阳差嘛。
不过有了爷爷奶奶加入之后,这‘江南计划’,少不了得重新规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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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走在路上,又不是走水路,那速度肯定得慢,他不能总拖了,得回江南了。
所以全家人合计了一下之后,决定把整个队伍分成两拨。
第一拨是陈延、陈多富和李银花,老大一家回来了,江南那边的店基本全由几个买来的下人支撑着,虽说拜托了吕家派个人帮忙看着,但毕竟不是自家人,得有人回去接手。
再加后头族里要组织人去江南坊市,二人前行也刚好在这个月内把摊子住处办好,到时候夜游船、元宵灯会那些节日的之后也好大赚一笔。
第二拨则是老陈头、陈奶奶,大伯陈多财还有陈家宗族一干人,他们准备过个三五天,等天气更好、更稳定些的时候再出发。
伯娘留下,因为大伯一家想来想去,还是想在县里给梨花说一桩亲事。没法子,府城那边的人眼光都太高了,举人身份在那边是金贵,但举人的隔房堂姊妹听起来就逊色了。
梨花在那边基本只能找个种田的,经商都是末流经商,看得人眼睛疼,还不如回县城,至少壮哥儿和康哥儿面子都在,寻个家底殷实的人家也不难。
虽然事情听着有些繁多,但把条条框框全部安排好之后,陈延觉得一切还蛮简洁明了的。
于是,他在给秀秀打了一波气,跟她通了通事情的流程之后,就和爹娘驾着牛车挥鞭出发了,更平稳的马车留在了县里,给二位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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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要嚎一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了。
早些年乘坐牛车去江南,陈延不觉得有什么难受的,顶多风吹面颊脸有点干疼,现下坐惯了马车之后陈延发现自己在牛车上睡也睡不着,眼皮子都被吹肿了。有点懒怠不想说话的感觉了。
李银花和陈多富看了可心疼,想歇息两天,都被陈延给阻了,即将游历,前方艰险可见,他多经受经受也是好事。
所以说陈延就是很乌鸦嘴,他刚决定要经受经受艰苦,天就下雨了。
晚秋初冬下起雨来,空气都是湿冷的,温度骤然下降,牛车无甚遮挡物,正好在去往江南城门的小道上,路上也碰巧没什么歇脚的地方。
车上只有几件旧了的蓑衣和几块遮雨的布,陈延赶忙把书箱遮住,人也遮住,饶是如此,还是被浇湿了身,这不,湿身前行,虽然只有几个时辰,落地也喝了姜汤烤了火,陈延还是病了。
头晕晕乎乎又带点咳嗽,弄得程瑞和叶问本来想来叙一叙情,也被推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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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陈延以为自己身强体健,这种感冒大概五六天就能好起来。
但事实生动为他演绎了什么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在喝了两三天汤药之后,陈延忽然发热了,虽不是高热,也把李银花和陈多富下了个半死,家里摊子都不肯去开。
陈延半躺在床上,一口苦味:“爹、娘,我没事,你们还是赶紧去忙正事吧,眼看着大伯他们许是出发了,家里那么些族兄族叔都得有地方住,哪里用一直围着我,就是风寒而已。”
李银花把凉手巾压在陈延脸上,一脸肃然,“什么叫风寒而已,你要吓死我们了……”说着李银花又把陈延床边的书抽走了,“大夫说了你现在在病中,不宜劳神,旁的事你别担心!你爹会处理的!在床上也别看书了,熬心血,等好了再看!”
陈延:……
躺着那么无聊,不看点东西这日子也太难熬了。
可惜不管他怎么表示自己是成年人,自制力很强,看点书是消遣不耗心血,李银花依旧严防死守,陈延没辙,只能乖乖巧巧在床上躺到了十月十七八日,大伯都快带领族人们到江南,程瑞也快成亲的时候。
他病好,铁三角新郎傧相团,自然得会个面。
见面地点自然是新郎程瑞家的江南第一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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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底,天气已彻底转凉。
这会儿算是入冬了,虽未下雪,但陈延方才病愈,出门还是被强烈要求拢了一件毛斗篷。
这毛斗篷是李银花这几天舍了大银子为他买的,皮料子不算顶好的,但在一般人家来说,已然不错,在陈延看来,保暖效果也还行。
就是在这么大翻毛领的映衬下,闲的他有些‘小’了。
到酒楼时,雅间的包厢已经燃好了碳盆,上了热茶和一些茶点,让陈延没想到的是,叶问比他更早到。
当然,更让陈延没想到的是叶问此刻的状态。
先前他陪着叶问醉了一场,跟他一起鹿鸣宴,后来见面多次,他们是不是也会提到秀秀,叶问都还算正常,那会儿虽然精神有些不济,但大体还是过得去的。
陈延也开解了一番,让叶问看向更广阔的田地,他貌似也听劝了……现下怎么,怎么这么憔悴了?难不成是见不到了,又沉进去了?
也不对,陈延告诫自己不要太自恋。
也许是因为别的事。
“大哥,你这是怎么了?”陈延决定直接问。
叶问长长叹了一口气,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本来已经接受了与情交割这件事,接受了陈延和秀秀做的是正确的决定,接受了自己要走上既定的道路。
接受了他眼中的母亲父亲,与事实上的母亲父亲有差别,有出入。
他原本接受了一切,但某个无聊的深夜,他忽然翻到了昔年在岳山书院里专门用来装酱菜的小瓷瓶。
古朴精致、价值数百两的小瓷瓶曾是他的最爱,后来用来装陈延口中的‘民家酱菜’,沾染了许多油脂,橙红、泛着油亮的光泽,周身瓷的雅味也不见了,只剩下了不那么体面的辣酱芬芳,使之一文不值。
他记得当时二弟和三弟都说他暴殄天物,他捧着小瓷瓶说:
子非瓷瓶,安知瓷瓶不乐?
他便忽然物伤其类。
他与秀秀的缘分,真尽于此吗?
……
“大哥,你在想什么?”陈延抬眸问他。
叶问这才回过神来,多思令人清减,更瘦了之后谪仙一样的叶问脸上也多了点精明相,“无甚,只是最近病了。”更多的剖心话,他也不会再对这位二弟讲了。
毕竟,他是他求偿所愿路上的一块绊脚石。
“倒是你,你怎么也清减了?”叶问开口关心了一下自己的二弟。
陈延一听,立刻脱去了身上的毛披风,“你不是晓得,回来淋雨病了……我应该也没瘦多少吧?是这毛领把我衬瘦了!”
叶问好生打量了他一会,“嗯,许是毛领太大。”
就在两人说话之际,外头忽然传来脚步声,二人心想应该是‘姗姗来迟的新郎官程瑞’,甫一回头,门一开——
就看见三弟一脸震惊,他推门而入,看看陈延再看看叶问,有些莫名道:“大哥二哥,你们这是怎么了?看你俩这样,还以为当初榜上有名的是我,你俩名落孙山了呢……”
一个个瘦不拉几的。
“去你的。”叶问放下茶杯,“说些什么鬼话。”
陈延也想当无奈,“不就是病了一场。”
“嘁。”程瑞嘶了一声,“看来年轻人中举都有这么一遭?人逢喜事沉疴褪去?我弟弟在家里也病了一场。”
一讨论,真真是各有各的病法。
谈完了这不太吉利的病之后,新郎官不免说起了自己的婚礼。
他同妻子嫣表妹为青梅竹马,情感自然不一般,谈婚礼整个人身上的快乐溢满了包厢,身旁二人皆被他这种喜意感染。
“你二人那日一定要来给我当傧相!”
“大哥要为我作好几首催妆诗!今天就写,到时候我回去背,也免得被我妻子的兄长们刁难!”
“你二人憔悴些也好……省的那天傧相服一上身,人家都看你们不看我了!”
有人自屋外路过,听见里面吵吵嚷嚷伴随着几声男子喝笑,还以为是哪家的纨绔子弟出来聚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