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听清了大小姐跟表少爷说了什么?”一老者坐于高堂之上, 垂眸问道。
“奴婢听得很清楚。”那丫鬟跪在地上,把程瑞和郑嫣说的话复述了一遍,连语气都学得惟妙惟肖。
老者闻言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笑意, “你现在去把大老爷叫来。”
那奴婢匆匆退下,郑新起身走到窗边,目光幽远……
老天真是不公平,都是江南府的经商世家, 给了他程家那样的经商天赋、经商人才还不够, 还要给他们那么多读书种子,由商转仕是那样轻易,不像他们郑家。
后辈在读书一途上全都是烂泥扶不上墙之辈,好不容易有个出息一点的,也就只会做生意。
好在, 当年姻亲那一步是走对了的。
他思绪飘远, 身后传来开门声,“爹,我来了。”
郑新这才收回思绪, 问:“你媳妇和容姐儿谈完了吗?程青的婚事……”
那男人摇摇头, “爹, 恐怕不行。”郑大少爷也无奈, “青哥儿怕是要跟大儒或者是官家女子定亲, 妹妹不接话。”说到这里,他有些咬牙切齿, “当真是生女外向,我郑家家财、人脉都在, 嫣姐儿也贤良淑德, 识文断字, 是管家的好手,配青哥儿怎么不行了!”
“住嘴。”郑新怒目看着自己的大儿子,“把你脸上的不忿给我收起来!就算姻亲不成,青哥儿也是你的外甥!”一个这么有前途的外甥,何必得罪?
“再者说,程青不行,我们还有程瑞。”他目光深远。
“这……”郑大老爷迟疑,“瑞哥儿人虽好,但他只是一个末流秀才,我差人打探过他的功课,可能也就止步于秀才了,这以后程家的资源肯定倾不到他身上,让嫣姐儿嫁给他?”真的是一步好棋吗?
原先郑新也是很迟疑的,毕竟秀才功名对郑家的嫡长孙女来说,还是差了些,但——
郑新道:“年前,我已拜托我的知交大儒邱平先生收了瑞哥儿为徒,央他看了一下这小子读书天赋到底如何,邱先生说还过得去,若肯努力,不会止步于秀才。”
只要能考上举人,家里就能运作,到时候分出去做官,钱财开路,总有混出头的那一天。
况且,“我看青哥儿对他这个哥哥多有尊重,今后青哥儿要是有出息了,也会拉他哥哥一把的。”
“要是都如爹所说,把嫣姐儿和瑞哥儿配一起也可以。”程家郑家,也算门当户对,能再进一步功名也可以了。
“光是这样胡乱相配也不行。”郑新抬头,目光如鹰隼一般,“舍了大儒为他抬轿子,可得叫他知道我们郑家的付出才行。”
“爹你的意思是?”
郑新面不改色说了几句话,郑大老爷即刻点点头,“我晓得了,这就去安排!”
-
此刻,程瑞刚和郑嫣分开。
他一个人坐在凉亭里,还在想着表妹。
程瑞的人生在程青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后,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许多人在他不是‘核心子弟’之后,对他态度大变。
但表妹的态度从来没有变过,他一直是她最喜欢的表哥。
现今,表妹已值花期,程瑞也摆脱了一部分过去的自己,他从未如此清晰看过自己的内心,他想娶表妹!
他站起了身,决定先去找娘,托她问问舅舅家的口风。
…
穿过假山,走向母亲在郑家时居住的院子,程瑞满心激动,并没有发现这边的丫鬟小厮好像比平常少一些。
跨进院门,他才察觉到有些不对,嗯?这边院子里的人怎么这么少?
一切就是这么巧合,正当程瑞想叫人的时候,屋内突然传来了舅舅中气十足的声音,他提到了嫣儿?
程瑞不由自主地把耳朵贴向了门边,木门本就不是隔音的东西,再加上郑舅舅的声音很大,所以程瑞很清楚就听到了就里边的对话。
“妹妹,你就仔细说说,嫣儿和瑞哥儿的婚事能不能成?”郑大老爷嗓子大咧咧的,“我们就问这最后一次!”
程夫人一听自家哥哥想要的人不是青哥儿,而是瑞哥儿,心里的为难立刻消失,她嘴角扬起笑,“能!我们瑞哥儿能娶到嫣姐儿是他的福气!”
!
心上人的动作居然比自己更快吗?
她,她一个女子,竟先一步央着家里来问了。那一刻,程瑞感觉自己的整颗心都泡在温水里,咕噜咕噜,暖暖的。暖得他眼眶都有些红。
但这样的感动,很快被另一种‘寒霜’一般的东西笼罩了。
舅舅嘁了一声,“我这儿可真要托大说一声,能娶嫣姐儿是瑞哥儿的福气!”
“你也知道,嫣姐儿是爹最喜欢的孙女,家里的情况你也清楚,我们本想在桂榜下捉婿,把她许一举人。”
“奈何嫣儿这丫头认死理,偏偏看中了瑞哥儿。”郑老爷边说,目光便瞥向门口,“爹这才联系了自己多年的好友,一当世大儒!让他收了瑞哥儿为徒。”
“!”郑容惊呆了,“当真?可瑞哥儿从没跟我说过这大儒之事!”
“那大儒行事颇奇,虽答应了收徒,但中间可能还有许多事,想来日前还未落定,所以没有告诉你。”
郑容真是没想到,“大哥,这……真是谢谢你和爹给了瑞儿一场前程!”
重要的事都说快说完了,郑大老爷迅速渲染了一下,“可不是,当年爹可是散了万金才有幸与那邱大儒结交,整个郑家就一个人情,我那两个不争气的儿子都没给呢……”
这么大一个人情,越过了亲儿子、亲孙子!给了外孙,你就说听了感不感动!
散尽万金才有这么一次的事儿,就这么压你身上了!你得记住吧!你得感恩吧!
郑家是做了好事要留名的人,他们希望程瑞能知道他们做的事,并借以此事让程瑞对他们有感激、愧疚之心。
这本来没有错,但郑新他们真的小看了程瑞的‘卑意’与‘敏感’。
在听到后面这半截的事儿之后,程瑞的脑子里闪过的第一句话就是:原来,先生不是因为我有天赋才收我的。
第二句则是,我果然是平庸之人,怎能奢望站在叶问与陈延兄之前,竟能有人注意到他那微不足道的文采。
而后是第三件,第四件——
原来已经谈了收他为徒,提前说好了的事,那之前他在旬考里的卷子真的考得不错吗?
那是不是邱先生的安慰?
一桩桩,一件件事被很快串联在一起,程瑞悲催的发现,他以为自己靠自身之力得到了一切,原来,也不过是因为一场关系,所谓‘自身很强’就是镜花水月一场空而已。
他的精气神,好像在这一刻,被全部抽空。
-
同大多隐世的大儒不一样,邱平先生交由甚多,交际范围也很广博。
按他自己的话说,他知交遍天下,到处都有愿意请他喝酒的朋友。当然,他人身只有一个,所以不是所有朋友的酒宴,他都会赴。
“不过郑新兄邀我,我是断断不会推拒的!”邱平先生举酒笑言。
郑新也赔笑,在邱平喝完一杯酒后,麻溜起身,替他斟酒。
“这哪使得。”他躲了两下,但郑新执意,“这几杯酒是为我那不成器的孙女婿敬的。”
“看来程小子和你那孙女定下了?”
郑新点点头。
“到时候我可要讨一杯喜酒来喝。”不过本是一件喜事,郑新怎么面露难色,邱平开口便问。
对方像是得了一节楼梯,“欸,说来也怪……邱先生,我那儿子在年节时讨论你我相交之际不小心被我那外孙听去了!”
郑新在心里怒骂程瑞真是个废物,在两家亲事定下来之后他才开始一蹶不振,“他非说今年不去岳山书院了,也不会拜你为师,说是要自己去考……”这不是脑中有疾吗?
邱平听着他的话,再看看昔日朋友这张脸,心里慨叹,不聊利益的时候老郑还是个不错的酒搭子、饭票子,一谈及这些事,面目真是丑陋不堪啊。
“邱平兄,孩子都听夫子的,他心中敬重您!您可要给我想个法子!”郑新自己是没辙了。
“你放心,只是少年意气。”意气结束,会回来的。
听懂了邱老爷子的言下之意,郑新终于放下心来,“我这孙女婿就拜托你了!”
没滋没味的酒喝完之,邱平归家后没有立刻行动。
毕竟他是也算事情的‘始作俑者’,就这么乍然出现在了程小子面前,这块倔强的浆糊恐怕崩得更快。此等大事,还是需要他更信得过的人来起头。
看叶家来的信,叶问好像回来得早,介时让他先往程家,也好先卸程小子的心防。
年轻人的困扰,还是先由年轻人解一解,他这老骨头的话不好说啊!
叹了口气,邱平自己在家温了点小酒,进入了睡眠之中。
时间一晃而过,一月二十几号,叶问到江南了。
他自长安而来,此次陪同他入江南的还有家中小叔。
邱平是叶问祖父叶功勤的至交好友,此番来江南,叶功勤自然递了信过来,是以,在大伯家修整了一番之后,叶问就跟着小叔一起去了邱府。
长辈寒暄时,他人就被邱家的子侄带往了邱家书院。
在看见邱家藏书之时,叶问一惊,这书架上的孤本,这里的书……
也未免太多了。
另一边,叶小叔先拜见了邱平。
老者笑呵呵的,“贤侄不必多礼!”还是叶家懂礼。
“邱叔叔,这是我爹给你来的信。”
“放着放着,这老叶,信是一封接一封。”他摆摆手,“除了送信你来我这府上,应该还有些别的事吧?”
叶小叔点点头,“邱叔叔也知道,有些事在信上说不全,我爹也托我问您,叶问在江南府的情况如何……”
“还不错,你们放心,叶小子我会上心的。”邱平指着自己,“至少让他得我一半真传,不会叫他死读书的。”
叶家就是觉得此代长孙叶问太正了,如此刚直之人,无论是在官场还是人际场上都吃不开啊。
“他能得叔叔两分真传,就已够用了!”
“哟,你小子是拐着弯说老夫心眼多?”
“这!”叶小叔连忙道,“晚辈并无此意!”
叶家的小辈还是这么不禁吓,邱平哈哈笑了起来,“我懂的。”
二人又谈了会儿话,叶小叔拿了邱平的回信后就去了外间,在邱家书馆的叶问则被叫来了书房。
“先生谈完了?”
“完了,你祖父话多。”邱平状似无意道,“你祖父托我在江南府给你寻一门妥帖的亲事呢。”
“???”本来还淡定的叶问惊了,“祖父问这个做甚?”
还未立业,何以成家!
“这也太早了!”
“哪里早了?”邱平喝了口茶,“你的三弟程瑞今年都定下来了,你可是他的大哥,不也该定下?”
“……”
“程瑞年长于我!”比他大多了,等等,叶问说完这句又反应过来,“程瑞定亲了?请了先生去吃酒吗?”
“那倒没有,只不过同他定亲的那姑娘是我一晚辈而已。”
邱平看见叶问的眼里闪过了浓浓的好奇。
他四平八稳地喝着茶。
算算时间,陈延也该来江南了。
得知舍友定亲,得好奇吧,得上门拜访吧?
程瑞此时必不会见二人,避而不见,岂非有苦衷。
有苦衷,便要解苦衷,开心结。
等他们先把程瑞开导一番,他再上来下一剂猛药,方可药到病除。
……
收到了夫子邱平之信的陈延已坐着牛车行在了路上,不日将抵达江南府。
一月中下旬的天了,分明也不冷,但陈延总是时不时地打喷嚏。
他捏着鼻子无语道:“谁天天惦记着我。”
一旁的秀秀露头,噫了一声,“指不定是未来弟妹呢。”
陈延:……
“去去去。”
讲些没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