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山书院夫子宿院的灯火通常都比较稀稀拉拉, 因为不是所有的夫子都住在山上。
有家室的夫子会在上完一日课后驾马车回家,陪伴妻子和孩子。当然,没有家眷的人也不至于孤单寂寞, 因为他们会自己凑团, 或聊一聊每日课上的趣事,或吵一吵不同的思想。
比如今日,黄甲班的几个单身夫子就聚在一起。因为隔壁玄甲班有个夫子带了点桂花米酒来夫子院,觉着一个人喝没意思, 就叫大家一起过来解解馋。
“琥珀夜光杯, 这米酒喝起来的味道也不输高粱酒。”当然,主要是因为喝这个不会影响明天的上课就是了。
那玄甲班的夫子听到这句话,立刻起身,再为他斟了一杯, “有眼光!这桂花米酒可是我娘子亲手制的。”
“好你个梁非,我说怎么眼巴巴地带东西来呢, 原来又是来炫耀自己的娘子。”
这梁夫子同妻子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他爱炫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大家调侃了他几句、羡慕了一会儿便歇了神, 开始谈班上的事, 这里以黄甲班的夫子多,所以谈的大多也是这个班的事儿。
“这个班教起来还是舒心的, 都有悟性,没什么榆木疙瘩呢。”
“那可不一定。”一个教君子六艺的夫子缓缓插话, “上我课的时候,臭棋篓子, 榆木疙瘩那是一箩筐。”
“是极, 说到这里, 寒门学子还是更难……诗书礼御天然就差一些。”
“你在说你们班的陈延?”
那人点点头,“他已经很努力了,但还是难和别人比。”
这是既定的事实,说起陈延,那话题自然而然延伸到了叶问身上,“清流世家之子,我看他在黄甲班都是屈才,去地级、天级大抵也能名列前茅。”
“所以你们说今年岁考的时候那叶问会不会跳一级,直接参加地级班的考核?”
“不会。”
听这人如此笃定,其他人均好奇,“怎了,你们谈过?”
“他现下和黄甲班的陈延、程瑞形影不离,焦不离孟,我看他们好到像异性兄弟了,叶问应当不会抛弃兄弟,自己跳级。”这话说出来是有点开玩笑的意思的。
“说起来,程瑞你们知道吧?那捐了藏书阁、又捐了食肆、铺了山门路的程家送进来的一小辈……乍一进班的时候我都百思不得其解他是如何考的秀才功名,近来他竟也进步了许多。”可见身边人对自己的影响有多大,“怪不得孟母三迁择邻处,真是高明之举。”
谈到择邻之事,大家又胡乱提起了在场唯一一个已经成亲的夫子准备买院子的夫子,大家让他最好要找一个私塾聚集地边的院子,周围不一定要富贵,但一定要清贵,让孩子赢在起点,沾染书香。
……
而被夫子们大谈的三人组也没睡觉,他们没有挑灯写字,宿院还是同之前一样,到点熄烛,只是在睡前多了一个快问快答环节,由陈延和叶问轮流出墨义贴经、典故、截断求出处题,让程瑞一人来答。
前者他还能答出个所以然,后者便有些‘晦涩’、‘断断续续’了。
这时候,陈延和叶问便会轮流讲解,小小的宿院,清朗的书声,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随着树叶逐渐变黄,衣服逐渐变厚,浓郁的秋意里夹杂了一丝冷意,八月便来临了。
这也正式昭示着属于吕夫子的长达九天七夜的乡试考验,就此拉开了帷幕。
七月底休沐日去见夫子的时候,陈延本想请一日假去给夫子送考,但吕夫子严词拒绝了,“你当以学业为重。”
怕陈延紧张,也为了缓解自己的紧张,吕夫子笑着说了一句你眼巴巴地来了,要是夫子没考上,岂不是没脸见你了?
然后吕夫子就喜提了陈延以及吕思然送出的‘呸呸呸’套餐,临考之前,怎么能说这种丧气话!
三人小宿舍,有一人为乡试而长吁短叹,其余两人自然也跟着说起了乡试。
叶大哥还是那么不会宽慰人,直接道:“已经开始了,过了就是过了,没过就是没过,也无甚的,二弟也不用担心,且宽慰些。”
陈延/程瑞:……
三弟程瑞说话还是好听些,“二哥你之前不是说你这位义父的风格极契本府提学,又苦读多年吗?苦读多年仍决定应考,定然是有把握,能过的。”
“我倒不是担心过不过。”陈延一直担心的从不是吕夫子的成绩。
过与不过,只是全夫子一个执念,能过自然如锦上添花,不能夫子也不会自怨自艾,陈延最担心的,是他的身体。
“他已快半百之龄了,我担心他在乡试里分到臭号或是在臭号旁,也担心这些天会降温或是下雨,怕他生病。”
“这……”
这都是人力无法改变的东西,程瑞也只能说:“运气应当不会这么差的。”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么想了,陈延长长呼出一口气,不行,还是得把自己的状态调整过来。假还是要请一天,就请乡试结束那天好了!他刚好回去看看夫子!
而与此同时,被陈家及吕家一干人牵肠挂肚的吕夫子正在号院内静思。
作为乡试号院的常客,吕夫子的状态比大家想的要好一些,他运气还算可以,离臭号虽然不远,但也不近,只在深深吸气的时候能闻到一点点味道而已。
这卷子上的题目他也有几分把握,但吕夫子不敢仓促下笔,欸,这最后一次还是像个箍子一样套在他头上,让他有些情怯了,摇摇头,他拍拍自己的脸,吕润林,清醒一些吧。
越怕越易出错,轻松点来,得之幸、失之命。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吕夫子总感觉自己剖析完后,做卷子都丝滑了起来。人的情绪是顺行的,前面做的顺,后面的状态自然而然就会很好。
一连答了两天的卷子,吕夫子竟然感觉自己还有状态,特别是某次目光突然看见了姜提学后,他的心里竟然莫名生出了几分激荡之意。
就在吕夫子以为一切都将如此顺利的时候,江南绵绵秋,落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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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秋天下雨温度便会骤降,若是再辅以呼呼秋风,那冷意便可比肩半个冬天了。
好在这次老天还没那么绝,下了两天小雨之后就慢慢转晴转暖了,陈延松了口气,心里希冀着这样的晴天能再留一一段时间。
在焦急的等待中,八月十日,也就是乡试结束之日终于到了,陈延向翟夫子告假后,赶早去了江南府,在家里落了一下之后就同吕思然会了面。二人又结伴驾车去了江南考院门口等待,两个男人粗枝大叶,急吼吼地就走了,什么都没带。他们刚到没多久,吕娘子便派小厮送来了毛巾、水和热姜汤。
考院门开的时候,出来的人如潮水,来这里考试的人都是秀才,然,今日从这里出来的,不像是秀才,像是逃荒人。
涌动的人群带来了又汗发酵所产生的臭味,但没有人在意这个味道,在外等待的人目光乱飞,大家都在寻找自己的亲友。
不停有人被接走,陈延和吕思然在人群中穿行了一会儿,没发现吕夫子的踪迹,许久,是前面的人都快散尽了,陈延和吕思然才在最后那一撮人里看见了面若金纸,头发都好像有些发白的吕夫子。
陈延:!
二人立刻冲上前去扶住了吕夫子,一左一右把他架上了马车,让他平躺在了软塌上,吕思然立刻拧毛巾为吕夫子擦拭脸颊,陈延则打开了瓮子,给夫子喂姜汤。
车轱辘转的很快,一到吕宅,便有小厮带着吕夫子去洗热汤,吕娘子早早请来在这里候着的大夫也进了夫子的卧房,大抵是乡试这段时间外间的天气变化太快了,夫子竟然感了风寒。
不过大夫说夫子原先身体还算硬朗,风寒不严重,现下吃些药好好调养一段时间便不会有大碍。
喝了药的夫子沉入了梦乡之中,陈延不欲打扰,便想着先回家一趟,下午再过来。
一回到家,李银花和陈多富也在追问夫子的情况,陈延简单说了几句后,李银花嘴里念念叨叨的,“吕夫子没事就好。”
身体没事,便又开始忧心成绩,“不知这次吕夫子能不能心想事成。”
病中考试,这事儿陈延也说不清。
用完午食后,陈延又去了吕家,夫子这会儿还没有醒,同吕思然说了一会儿话之后,小厮过来通报,说吕夫子醒了,二人当即去了他的卧房。
进门的时候,小厮们刚刚在床上摆好米粥和一些清淡小菜。
夫子拿着陶勺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吕思然本想过去给老爹搭把手,吕夫子立刻拒绝了,“我自己来就行。”
米粥入肚,他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一眼瞥见吕思然旁边的陈延,吕夫子蹙起了眉,“今日可不是休沐,你怎的过来了?向书院告了假?”
陈延点点头,吕夫子面上说着陈延不该随意以私事告假,但内心还是高兴这孩子把自己记挂在心上的,这可能就是长辈特有的技能,口嫌体正直吧。
喝完一碗粥的吕夫子跟两个儿子说了会儿话,外边就有小厮通报衙门那边好像找吕思然有点事儿。
“快去吧,上值要紧,我没事!”
上官有事,也确实不是一个书吏可以推脱的,吕思然收拾了一下就马上走了,场上又只剩下了陈延和吕夫子两个人。
作为同在科举这条路上的旅人,二人虽没有血缘,但其实有更多话题可聊。
陈延先问:“夫子这遭怎么这么不小心,在号院里病了?”
“别提了。”吕夫子幽幽道:“那号院有些漏水,我夜里睡觉的时候身上湿了,隔日起来便有些昏沉。不过那时候已经是后三天了,我强撑着总算把卷子写完了。”
“现下也是不知前路如何了。”
陈延嗯了一声,拍拍吕夫子的手,“现下不管前路如何,既已考完,夫子便宽心养好身体吧,不然等启程回川安县义母见了又要难过了。”
“你这话说得对!”他得快点好起来,“总归心愿已了。”
于是,陈延就陪着吕夫子在他的卧房里侃了一下午关于他好像拜了邱平先生为师的趣事,吕夫子很是高兴,精神都好了许多。
下午五点多,由于只在书院请了一天的假,陈延吹着晚风租了一辆牛车去了岳山县,然后乘着夜色走上了山。
一进宿院,叶问和程瑞就追着问陈延他义父此次乡试如何?
陈延只道:人病了,没大事,考试情况犹未可知。
这听起来不太妙,程瑞也叶问便没有再提此事。
但世间的一切事物就是如此,当你完全放下希望的时候,事情又会生出新的转机。
九月中旬,岳山书院举行了第三次旬考,考后休沐之际,山边桂花开如散碎的金子,点缀在绿叶丛间。
金桂芬芳,也恰是秋闱张榜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