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绪起, 伤别离。
远行、分离二字,在这个时代让人极为伤感。
因为在这里,出行真的太不方便了。
尽管陈延一行人要去的地方仅仅只是江南府, 距离川安县不算很远, 可这样的距离坐牛车也要四五天。以老陈头和陈阿婆的年纪和身体,他们断不可能走陆路出这样的远门。
而陈延此去为求学, 也不可能时常往返。
即使有书信往来,但送信昂贵不说, 来去也得十天之久, 而且光见字不见人,心中仍旧是思念。
在这……
老陈头看着自己和老妻在阳光下佝偻的影子,叹了口气,他们这个年纪, 已经是活一天少一天了。
不过, 无论不舍的情绪有多重, 孩子们去寻求更好的将来,都是好事。
他老怀欣慰地看着陈延。
为了抚慰爷爷奶奶, 暂缓里离愁别虚,陈延正在家里煮东西, 嗯……讲实话,平日里不太动手, 他烧柴火灶做出来的东西看上去不是太美丽, 但爷爷奶奶吃得非常开心,这大抵也算是彩衣娱亲的一种?
除了做饭,在得空的时候陈延还给老陈头和陈阿婆画了几幅肖像。
当然不是素描, 只是用细毛笔和宣纸画的一些比较稍有人物特征的简笔小画, 这让两个老人家笑得见牙不见眼, 对之爱不释手,天天都要拿出去炫耀。
陈延本想在甘田村度过九月,然,下旬的一个早晨,在厅里用完早食之后,老陈头放下碗,略有些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慈爱的光芒,“康哥儿啊,你在这儿待得也够久了,今个就回县里去吧。”
他絮絮叨叨,“你去府城求学也好。”他也是听闻了一些县里的事的,“你是个有成算的孩子,你说想去那边摆摊,那得抓紧点,别耽搁太久。”不然一去就是过年,过完年就开春,“不然到时候你哪儿来的时间温书?”这不还得考什么岳山书院吗?
“你要去府城,也要和你大伯叔叔们说一说。”康哥儿现在是家里顶顶出席的孩子,铺子也是他提议张罗起来的,也算是家里的主心骨了,现下他去府城,家里的生意得分割一下,安排一下吧。
最重要的是,还有壮哥儿呢。
老陈头看这俩孩子一起长大,情义非凡,还没分开过……
这是温暖的叮咛,但不知为何,这声音入耳,陈延却觉得别愁乍起,心下哀伤。
“我知道!”陈延点点头,“爹娘已经告诉伯娘和小叔小婶了。”
老陈头很是贴心,连牛车都给陈延叫好了,把他不太多的行李搬上板车,九月的阳光晒在身上并不热,温温的。
就如同老陈头和陈阿婆握着陈延的手一样,干燥,温暖。
“康哥儿,你留下来陪爷爷/阿婆这段时间,我们很开心。”
“爷奶,我以后也会经常回来看你们的!”
随着黄牛蹄子踢踏的声音,亲人的影子逐渐变小,消失在了视野里。
陈延又一次意识到,时间过得很快。
-
陈延坐牛车到小坊市宅子的时候,家里人正在忙碌。
关于赵家的事,还是吕夫子说中了,原以为赵教谕家还是会不依不饶,没有想到在陈延办了谢师宴后不久,赵教谕家竟主动送来了拜帖。
赵夫人假模假样邀请了李银花一番,虽未道歉,到主动下橄榄枝,已经算是‘仙女下凡’,不计前嫌了。
所以陈家的吃食铺子又迅速开了起来。
对此,陈延猜测过,大抵是县尊大人找了赵教谕,说了姜大人对自己颇为欣赏之事。
不过,赵家放下了,陈延自己没有放下。
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等将来自己手中有权,第一剑就要剑指这品性低劣之辈。
他果然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思绪千千万,把东西搬进家门之后,陈延洗洗手就来了前边帮忙,他和陈安经常帮忙,所以手还挺熟。
这儿本就在书院旁边,来买东西的人听说了陈延是个新晋秀才公之后,立刻把家里的小孩叫了过来。
无他,沾沾喜气嘛。
又忙了一个下午,大家才有空在后院生火做饭。
这会儿,陈安也从吕家回来了,看见陈延,他脚步变快,迎了上来,“康弟!你回来了!”
“大哥!”
久不见,陈安开口第一件事,就是问学习。
他近来在和夫子练习破题,希望能提高一点自己的写文章水平,奈何……
大概是输入量不够,他的文章总是有些死板,时策也脱不开那老几套,让陈安很是灰心。
陈延一听,立刻换了个和陈安不同的角度,“大哥,每次破题的时候可以不用只想着破题,可以想一想为什么会出现这种问题,从出现问题的原因里择其一来破。”
时策篇幅较短,宽泛的说会让阅卷人看你像‘夸夸其谈’,只择其一直击痛点,而后再概括,更易让人耳目一新。
陈安:!
“大哥受教了!”
“大哥学习东西向来很快。”陈延笑吟吟看着陈安,目光里满是真诚,“作文章多练,总能练出好的。”
又被弟弟夸了,陈安嘴角微微扬起,“我知道的。”
只要认真学,总能进步的。
就像当初,初入吕家私塾时,他在私塾内的成绩只算一般。
后来府试,他通过了,可见用功学习是会有回报的,当然,也多亏了康弟给自己开小课。
但今后——
“快来用饭了!”
“一回来就念书,先吃东西,晚点再说!”
两人赶忙去了饭桌,陈家人喜欢在饭桌上谈事的习惯还是没有变,所以陈延在今天适时说出了要搬去府城之事。
尽管李银花和陈多富已提前说过,大家都有了心理建设,但此刻,小院还是寂静了一刻。
陈延知道,这是不舍。
大家从未分开过。
不过很快,干练的大伯娘就问起了具体的事,“康哥儿和弟妹准备啥时候出发呢?这次带不带秀秀去?今个过年有时间回来吗?”
“说是要去重新摆摊,家里的锅碗瓢盆一应物品是带过去还是在府城里采买?”大伯娘说着,又反应过来:“要是带这么多东西是不是得多租一辆牛车?”
牛车来回的抛费可大,这些东西也不值钱!
“还是在府城买吧!”
要行大事,家里的主事人还是李银花,她已经跟当家的细细讨论过了,“我们准备过个三五天就出发,十月初刚好到那边。”有认识的牙人,吕夫子的儿子在府城也看好了院子,等着帮衬一下。
“秀秀我们准备带过去。”虽然那赵家来了信,说是两家一笑泯恩仇,但那赵寿康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起过心思,万一干出什么畜生事来可就完了。
加之秀秀十四了,家里要是忙能帮衬帮衬……
而且李银花敢想,她觉着自家要是在府城里生意好,陈延能入了那岳山书院,又有小吏吕思然帮衬,说不定秀秀能在府城里找个夫婿。
“也好,也好。”林翠点头,“那就说说这生意的事儿,你们去了府城,这县里的铺子还是开着,我们刨除了大家的工钱,还是送三分利给你们。”
自家也确实是要用钱的时候,当初开铺子也说好了,三家占股,所以李银花收钱也收的痛快,“那我就多谢嫂子和弟妹了,也辛苦你们在这里操持。”
陈延也站起身,“今后县里的生意就麻烦大伯伯娘、小叔和小婶了。”
众人皆起了身,从叮嘱生意,到叮嘱身体,到嘱咐陈延一家到了府城要小心,做生意得做,但是要低调做人。
显然是被川安县这些豪绅的破事搞怕了。
大房的梨花听说秀秀要去府城,也红了眼眶,拉着秀秀说话。
大家尽情倾泻着自己的不舍。
而明月高悬,陈延和陈安悄悄来到了家门前。
“大哥,我过几天就去府城了。”
“我知道。”陈安吸了下鼻子,“夫子和叔婶都跟我说了。”
“他们说的和我说的不一样。”有些事,要亲口说才行。
陈安踩了踩地上枯黄的落叶,“康弟,我舍不得你。”
“但是我知道,你去府城才是最好的,夫子跟我说过了,我们先县学学风散漫,教谕……”教谕不说也罢,“能考中举人的人很少,你之才适合去更高的地方看看。”
“只是以后都要一个人看书、一个人温书,一个人在书房写字了,你在家里的这段时间,我一直一个人,就很不习惯。”
他这才知道,“虽然我才是大哥,但是感觉康弟才是站在前面遮风挡雨的那个。”
“没有。”陈延定定地看着他,“每次遇到事情,大哥才是站在我前面的那个。”无论面对什么,陈安从不畏惧站在他前面。
“嗯……读书上康弟站在前面,不读书的时候我在前面。”陈安说着,莫名笑了,“夫子说过,人生处处有分别,康弟,我会在吕夫子身边努力学习的,等将来我中了秀才,便去找你。”
他亦有志,与兄弟并肩。
“好啊。”陈延:“到时候大哥和我再同上一学堂。”
“我会的。”
无论将来如何,至少此刻,陈安满心是志,意气风发。
当夜,两个人又躺在了一起,谈天说地说理想。
隔日,陈延同他一起上了吕夫子家,同义父义母道别,吕夫子摆摆手,“得了,我亲儿都在府城呢,去了也好,只是那岳山书院不好考,你到了之后可得认真温书!”
吕夫子显然是找相熟的人打听过,“我听闻那边除了文章策论,还会考算经,你家中余财如何?我们这教算学教得十分浅显,有钱你可以先找一个夫子学算经。”
“要是银钱吃紧,你跟我说。”
“不吃紧。”算经对陈延来说还真算不上难,算不就是数学吗,做数学,他属于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世界,他这次去府城难的不是算,是要包装一下,看看怎么算在这儿才算是合理的。
“行吧,你办事老成,心中有数,我不担心你。”
“陈安在我这里我会好好敦促他学习,你不必担忧。”
“府城里有什么不懂的事,可以去问思然,不要觉得麻烦。”
“夫子,我知道。”
“你什么都知道,就赶紧去吧。”吕夫子道:“过几天就要下雨了,你可别又风寒了。”
…
同亲朋好友都告别后,陈延一家坐着牛车,踏上了去府城的路。
这次大包小包,外带了陈秀秀,坐车的时间长了一些,好在大家还是很幸运的,赶在雨天之前,到达了江南府。
陈秀秀第一次见这么繁华的地方,几乎挪不开步子。
李银花也有点懵,她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漂亮的房子,鲜亮的衣裳,心头有无数野望。
这就是府城吗,这就是……府城人的生活吗?
在二人的震惊里,来了几次的陈延和陈多富轻车熟路去了吕宅,思然兄还在上值,吕嫂子让思然兄的书童陪着两人去了牙行。
小院算是提前看好的,因为急着落地收拾,加上府城的院子根本不愁租,李银花也没还价,干脆地出了银子。
但在看见小院自后,李银花的脸上满是失望。
租金是县里的好几倍,但这里的院子……
一条不算繁华的小巷,院子的格局不大,三四间房子,也没井,得和周围一排人一起用。
房子也很旧。
川安县的院子多好啊!
李银花攥紧拳头,他们一家决不能只住在这样的院子里!她要撸起袖子加油干!
听吕家人说,这么破的院子都很抢手,说明这府城的人确实有钱,有这么多有钱人,她一定能搜刮出更多的钱!!
“来都来了,我们今日先把这房子清扫一番吧!”
除草、去灰,把窗户和门都打开,李银花在铺床扫地,陈多富则去了市集上买薪柴和一些杂物。
把四个房间的用途简单划分了一下,陈延感叹,果然房子还是要有人住,有人打理。
擦洗过后,这个院子肉眼可见的新了很多。
连日赶路又干活,今日四人吃的是外间的晚食,李银花边吃边感叹,“这边的吃的比我们那好吃。”
陈延嗯了一声。
江南府市集火热,摆摊赚钱,所以摆摊的人很多,吃食的花样也很多。
他知道娘有点怕自家的杏仁豆腐扛不住这么多竞争对手。
但是没关系,不就是比花样吗。
陈延相信,自己在后世见过的花样搬来,能把自家的小摊子盘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