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方德名的头已经开始眩晕了, “我不是让你跟他说,今年之内都不要回来吗?”
他怒吼出声,“回来就算了, 还被吕润林找到扭送县衙了!”
方德安也没想到这个表侄会这么精虫上脑,“钱都给了,他说了不回来的……”谁知道在外面才浪了几天, 就想自己的相好, 偷偷回来了。
一切好像都脱离了自己的掌控,就在这个时候, 外间通传何师爷到了, 方德名摆摆手, 让方德安赶紧下去,自己则堆出了一脸笑。
但何师爷进来并无好脸色,“你们怎么回事?这么大的事都能闹出来!”
“污蔑夹带,这可是流放大罪!”
“也是出了意外,何兄喝口茶,清清火。”粘纸条这件事,方德名一开始本来准备找一些可以随便消失的人做, 但是他怕那人当场被抓,到时候严刑逼供之下容易出问题。
所以他决定再挑一会,二弟的亲戚,小时候擅长偷鸡摸狗, 后来在私塾里读书混日子的吴文春就这样出现了。
选他, 进可攻退可守,他的确要参加县试, 又生的面白瘦弱, 不仅可以迷惑别人, 事成之后离开考场也有现成的理由。
但谁曾想……
事没办成,送人出去避风头偷偷回来还被苦主抓住了。
“这火我哪里清的下去。”何师爷瞥了自己这亲家一眼,心里是隐隐的失望,当初让自己儿子娶他女儿这事儿到底是错了,这才多久,这个德行私塾就已经隐约有败落之势了。
“这次吕秀才送人来,我也是上下打点,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你们那人给放了。”
方德名立刻从袖口出抽出一个信封递给何师爷,“何兄,这件事情你出力已经够辛苦了,银钱的事万不用你再沾手。”
人也还算知情识趣,钱要到手,何师爷面上的表情柔和了许多,“亲家,不是我说你,你这次这步棋真的是走错了。”
“我听说你和那吕秀才还曾经是师兄弟,何必反目成仇呢?天下没有永远的敌人,他们私塾此次县试的成绩骄人,你这近水楼台先得月,何不去走走关系,学一学新风?”
高高在上的何师爷走了以后,方秀才砸掉了两个砚台,一个笔洗。
学吕润林?
……
吕宅。
“夫子。”陈延看着一旁沉默的吕夫子,“县衙不受理此状,下一步我们如何走?”
在吕宅的小厮发现了吴文春的踪迹后,陈延再去看了一次,确认他就是那天大清早给陈延和陈安考篮贴纸条的人,吕夫子就立刻把人扭送到了官府。
按律,所有涉及科举的事情都是大事,有一个秀才佐证,怎么的县衙也应该对吴文春进行例行搜查,审问。
但县衙压根没有受理。
“我有好友来信告诉我。”吕夫子抬起头,“是方德名的亲家何师爷压住了这件事。”
明了这件事之后,吕夫子对官衙二字,突然十分失望。
十年寒窗苦读,一朝举业,就为了成为这种尸位餐素、只看裙带关系、毫无律法公理的渎职之辈吗。
陈延已经摒去了愤怒的情绪,“那夫子,官府不受理此事了,那吴文春是会继续留在川安县还是和之前一样,去别的地方?”
“应当还是会去别的地方。”吕夫子冷声道:“毕竟是做了亏心事。”
“离了川安县,那方秀才会杀人灭口吗?”陈延侧眸,认真地问吕夫子。
“这……”如果是以前,吕夫子可以说不会,但现在,一桩桩一件件的事都昭示着方德名已经枉读圣贤书,杀人灭口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一个去‘外地’的行脚商、货郎,因为一些意外死在荒郊野岭,再正常不过了。
“夫子,在舞弊这件事里,吴文春是能够指向方秀才的关键,以后我们若是想再告此事,吴文春绝不能死。”
吕夫子点头,心中思考,“既然如此,不若直接等他走到无人道路的时候先把他——”他比了一个握拳的手势。
陈延也是这个意思。
关于吴文春的去向问题,两个人总算是讨论好了,可之后,吕夫子又很低落、疲惫,“这件事真是苦了你和陈安,我把你们卷进这种是非之中,又不能替你们讨回公道——”
“夫子!”陈延摇头,坚定说:“我和大哥从未觉得此事与夫子有关,该为恶事感到愧疚的应该是恶人自己,现在暂不能讨回公道是因为我们站得还不够高。”
等院试后就好了。
对了,陈延想起什么,又问吕夫子:“近来报名的人多,夫子还是决定等秋季再招新生吗?”
“要等秋季了。”吕夫子又把吕家私塾旁边的几个院子都买了下来,准备修整一下,一时半会儿肯定是来不了新生的。
陈延点头,“那就是说,府试后到秋季招生这段时间夫子应该会比较得空?”过去三年,大家适应了寄宿-积分-小组和互相查漏补缺的学习模式,今年班上除了他,也没有谁想下场去考院试。
那这段时间估计还是学之前的老几样,以逐步深入为主,班上人又少,夫子肯定比之前轻松。
“是得空,问这个做什么?”话音落,吕夫子突然想起来今年陈延想参加院试,“你若是每天想多看一些书,写一些文章给我批,可以直接住到吕宅来。”义子也是半子嘛,儿子住老子家,天经地义。
他以为陈延是想钻空找他指导。
“我若是写了文章定然会让夫子批!”他一脸‘这还用请求吗?’的表情,十分理直气壮,“毕竟夫子可是我的爹!”
“我想说的是,这么长一段时间内,每次都是德行私塾,都是方秀才给我们使袢子。”难道我们就不能雄起!也主动一点吗!
“前些年是夫子忙,近来夫子不忙了,或许可以考虑由我们主动出击。”要陈延说,德行私塾和德民私塾烂都快摆在面上了,“一个夫子一个私塾招那么多学生,人人都是方秀才指教吗?”这是个雷吧!
作为一个好心人,“我们可以把这件事情告诉那些学子的长辈吧?”
“如果不是方秀才,那么主要是谁在教?”
“听说方秀才家的私塾有许多方氏子弟入学,那么方氏子弟和其他学子的待遇是相同的吗?”
“还有年年都说德行私塾出成绩的人最多,但他们基数如此庞大,有人仔细数过他们到底怎么样吗?”
陈延列举了一堆关于德行私塾和方秀才本人身上不好的地方,“夫子您是和善人,得把这些消息传给川安县的父老乡亲吧!”
吕夫子看着陈延一脸正经的表情,心里的烦闷也消去,失笑道:“好,听你的,传到人尽皆知。”
陈延亦点头,“那我也要争取下个月的府试榜上有名。”
-
川安县隶属于江南府,但要从县城到府城还有一段距离。
晃晃荡荡坐牛车也得个四五天,所以吕氏私塾的学子们准备提前出发。
以免到了府城之后水土不服,影响了府试的成绩。
此次吕氏私塾通过了县试的共有九名学子,出门路远,大家基本是和长辈一起的,人多东西也不少,便租赁了三辆牛车。一辆三人,赵一成恰好就和陈家在一起。
此次带着陈延和陈安两兄弟入府城的是老二陈多富,他一边驾车一边跟赵一成的叔叔闲谈。
而赵一成本人则坐在了陈延和陈安中间,叽叽喳喳和两人聊起了天。
很神奇,虽然聊得都是一些奇奇怪怪且无聊的东西,但赵一成本人非常会接话,是以,聊了一上午两人居然完全不觉得枯燥。
一到中午,准备生火吃饭的时候,他又掏出了自己压箱底的字谜书,虽然里面许多字谜大家都猜过,但此刻赶路无聊,如此聊以慰藉,也算不错。
大伙儿猜字谜猜得非常开心。喜悦甚至冲淡了赶路的疲惫。
然后到晚上,猜字谜又变成了飞花令,就这样,大家赶了几天路就玩了几天,等到府城落地的时候,回忆这几天,竟一点也不难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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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停着牛车在城门口等待入城。
从来到这个时代起,陈延第一次看到如此巍峨的城墙和城门,还有这入城的队伍,简直长到没有尽头。
这就是繁华的江南府吗?
排了快一个半时辰的队,一伙人终于入了城,入城之后的震撼比城外更甚,这里的外城居然都以砖为地!
川安县虽也是城,但城内许多非主干的路地上还是泥的,只是填了许多石子,不至于坑洼沤土。
街上行人如织,与略显暗沉的川安县相比,江南府的颜色更加明亮、充满生机。
江南都如此,那都城长安,又是何种风景?陈延突然发现,自己也是渴望繁华的。
这会儿府城的客栈极贵,考试前后可能要在这儿待半个月,客栈大家肯定是住不起的,所以来之前,吕夫子就联系了自己在府城谋生的大儿子吕思然,九家人一起出钱,托思然兄在府城租赁了一个小院子。
这会儿,大家正站在接头的地儿等着思然兄来。
不过他在衙门当书吏,恐怕没有这么早散值。
天色微暗,他们站在城门边的一个坊市旁,夜色没有驱散这里的繁华,反而多了星点灯光、火星以及食物的香气。
啊,到饭点了。
陈延饿了。
从来起,他的目光就一直放在了旁边辛香扑鼻的烤土豆上。
去买!
江南府的物价要比川安县贵一些,这烤土豆虽是全素菜,一碗七八个小土豆,就卖五文钱。
饥肠辘辘,陈延咬了一口小土豆,烤熟的土豆软得不像话,轻而易举便被牙齿劈开,内里绵软的口感,外表略酥焦的皮,搭配辣椒,是熟悉的垃圾食品味。
一碗土豆没有饱,陈延又在坊市上买了一个肉沫烘饼,吃到心满意足之际,思然兄才穿着衙役的衣服,匆匆前来。
“各位久等了。”他抬手见礼,大家看着他身上的衣服,立刻多了几分恭敬,连忙道谢,谈起了他和吕夫子的恩情。
吕思然不爱谈这个,稍应了一句之后看向了陈延,倒是颇为温和聊了几句,就带着大家往小院去了。
讲实话,这院子有些偏僻破落了,但思及它的租金,还有距离考院不算太远,众人都是顶顶满足的。
人送到后,吕思然便回家了,众人开始打扫院落,换上自己带来的被褥,把套车的牛拉出来系到角落,去外间买些干料,这一瞅就是要折腾许久的事。
陈多富没先去干活,而是把厨房收拾了一下,烧了一些热水,打给了儿子和侄子,“赶路来累了,你俩就先洗漱,早点睡,也能有个好精神!”
陈延和陈安说要帮着他干活,他连忙摆手,“可别,这么点事我一下就干完了,哪要得了你们,快去睡吧。”
他不听,陈延和陈安也不听,“爹/二叔,没什么活我们就一起干,干完刚好一起睡。”
真拿倔驴没办法,不过三个人动起来的确比一个人快些,大约晚上八九点,三人实在是有些困了,草草洗漱完后就快速进入了睡眠之中。
一夜无梦。
大清早,房间里的陈多富就不见了,陈延和陈安起床,发现他已经在厨房里了。得益于陈家这几年经营吃食生意有声有色,家里的人都耳濡目染,有点做饭的手艺在身上。
说起来,陈多富做饭的手艺比大哥好也是他被选来陪考的主要原因。
“你们起了?快洗漱,来用早食了!”
今天准备的早食是把米熬得极碎的白粥,除了粥之外还配了一个爽口小菜和一碟子青菜。
米粥下肚,浑身都热了起来,两兄弟一起用完早食后,就拿出了行李里的书,互相拆问了起来。
再过一会儿,同窗们也陆陆续续起床用饭了,见陈延和陈安在拆问,便也加入了进来,一时间,大家仿佛回到了私塾之中。
……
在小院里的生活也很简单,人生地不熟,学生们不敢去太远的地方,唯恐出事,错过考试。
于是,就在这样平平淡淡的氛围里,江南府的府试,悄然而至了。
府试与县试的流程是基本一致的,唯一不同的大抵就是——
人更多。
试卷更难。
考到的面更广。
以及,当你身处于乌泱乌泱的人群中时,可能更为紧张。
不过府试也有比县试更好的地方,比如,四月的天气比起二月来,要暖和的多,取暖有一身细棉衣,已然足矣。
搜查完,陈延进入了考院,作为川安县的案首,他在府试里不用抽号,直接会被分到提堂号里。
好处是提堂无臭号,不至于倒霉到与shi为伍。
坏处,无甚坏处,只是离一府提学稍近了一些,某些胆小的学子可能会因此而紧张。
……
又是一年府试时,姜修抬眸看着这些年轻的学子们,又到了筛选栋梁之材的时候了。
嗯?
目光扫过,姜大人发现,有一个少年看起来怎的分外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