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墨义经贴对陈延来说实在算不上难。
过去的三年里, 大家在私塾里出过若干份关于其的题目,要么挖掉前面,要么挖掉后面。
许多题目看着都十分眼熟可亲。
提笔, 小而稳,工整而不失风骨的欧体跃然纸上,尽管都是会的题目, 陈延也没有托大, 心须稳,才不会落笔污卷。
人的精神高度集中的时候, 仿佛感觉不到试卷的流逝, 把大半页卷子写完之后, 陈延的肚子叫了两声,他抬眸一看,天正亮,现在估摸着已经是中午了。
手有些疼痛,他放下笔,转动了一会儿手腕之后,从考篮里把李银花提前准备好的薄饼拿了出来, 精细白面烙的饼,极薄,里头还掺了一些白糖,吃起来甜, 咀嚼几下更是满口回甘。
美味仿佛冲淡了上午的疲倦, 陈延甚至还分出了几分心神想班上的其他人,这样的题目, 大家应当不会被难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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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次县试, 赵一成真的很紧张。
尽管在私塾时, 他每次课业的成绩在班上也有中游水平,来之前,吕夫子也找他单独谈话过,说他只要稳定发挥,此次县试必然得过。
可是……
他就是紧张啊。赵一成是川安县下属一个镇的地主,因为积年传承,家里小有资产,赵一成的爷爷是一个‘科举狂徒’,赵一成的五个哥哥都曾进入私塾举业。
但五个哥哥没有一个考过了童生的,欸,拿笔的手,微微颤抖。
来的时候爷爷还跟他说,若是他也折戟,百年之后他的眼睛都闭不上。
然而,所有的紧张在看见这张卷子之后都好像化为乌有,因为它!真的!很熟悉啊!
第一题,第二题,整一页看过去,个个似曾相识,而且好像读一遍题目,都不用思考,他的脑子里就会自动冒出答案。
巨大的兴奋笼罩了赵一成,他深吸了一口气,放空此刻的自己,在草稿纸上写了几个字后,才将细毛笔落在了卷面上,尔后下笔如有神。
而这样的画面,悄然发生在吕氏私塾每一位学子的号房里。
……
日渐西陲,大抵是看围在县衙外的人太多,天公竟也做美,雨已经停了,只剩空气中微微湿润寒凉的风。
“快快快!鸣锣了!”
县衙门口逐渐有学子走出来,李银花和林翠带着夫君站在人堆里,目光急切地扫来扫去,突然!
“在哪儿!”
长得比较高的林多富瞅见了自家俩崽子,然后便带着大哥挤进了人堆里,待到陈延和陈壮壮身边后,立刻接过考篮给两人披上了一件斗篷,然后一路护送两人到了小路边。
陈延一看,竟还有辆牛车。
“爹,离得这么近你们租什么牛车?”
“怕你们太累,好了别说话,银花,嫂子,快上车,我们要回去了!”
其实在号房里的时候,陈延并不觉得很累,他写着写着,还有几分精神抖擞。
但上了牛车之后,身上的披风很暖,身子晃着晃着,他突然困极了,是以,到家之后,他和壮壮同学都干了一碗姜汤,迅速洗漱完就上了床。
卧房外头静悄悄的,谁也没有去问他俩考得怎么样,但所有陈家人的内心都是火热的,大家满含期许,等待改换门庭!
翌日,因为第一场张榜还需要一些时间,私塾有些学生住的较远,夫子怕来去不易横生事端,就让那些学生都住在了私塾里。
陈延和陈壮壮甫一到私塾,发现岂止是住得远的在,近的人也在啊。
他俩一到就被围了起来,“陈延兄,我们一同来对一下答案吧!”
“是极是极,虽然我们的答案都一样,但还是不安心,须得跟陈延兄一样,我们这心才能落下来!”只有和真正的骄子同频,成绩才是有保障的。
在一起久了,大家都变搞笑了,陈延笑着跟大家对起了答案,这么你来我往,大伙儿发现,好像自己的答案跟陈延的也差不多啊。
这下吕氏私塾的人才叫真的陷入了狂欢之中,就在这个时候,夫子的书童叫陈延去书房一趟,陈延把壮壮同学也一起带上了。
他们来之前,夫子也去听了一下学生们的答案,显然,他对大家的答案很满意,连带着心情也十分好。
叫陈延过来本来是想分享一下用各种奇特方法管理私塾获得的成果,没想到陈安也过来了,夫子有些讶异,不过他面上不显,反而先和陈安打了招呼。
“昨日考试如何?”
“试题不难。”壮壮恭敬回复夫子。
吕夫子摸了摸他的肩膀,“你历来勤勉,理当如此。”
“虽然试题不难,但我们差点就没进考场。”陈延说完这话,吕夫子脸上的笑就立刻收掉了,“怎么,发生了什么事?”
陈延快速把昨天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吕夫子越听脸色越凝重,不用说,这种事肯定是德行私塾做的,这么缺德的方法方德名也能对着两个和他毫无瓜葛的少年用?
入门前在参考举子身上放纸条是极为阴毒的,因为如果不能当场把人抓获,那么被衙役抓住之后,你必须想办法证明这不是你的东西。
如果你无法证明,那夹带之罪就直接坐实了。
“他其心可诛。”吕夫子怒火中烧,“你们可还记得那吴文春的体貌特征?”
这可让壮壮犯难了,昨天早上黑灯瞎火,他满脑子都是县试,根本无暇去看一个陌生少年的样子,“这——”
“夫子你这里可有纸笔?”
书房里自然是不缺少纸笔的,陈延手执笔,脑子里回忆了一下吴文春脸部的特征,稍作思考,在纸上画了一幅人物肖相。
画像并非写实画风,但抓住了他的轮廓和五官特点,壮壮一看,“好像就是他!”
夫子把画收起,“只要做过的事就会留下痕迹,到时候我差人去把他找出来。”
当然,现下最重要的是接下来的考试,“下次考试排队你们就穿厚一些,直接排在最后面,我安排两个小厮在后方盯着你们。”
若方德名再敢行事,那便可以把人当场抓获。
可惜,陈延摇摇头,“我觉得他们应该不会再出手了。”
说到这里,吕夫子的心情也低落了起来,因为某些事情真的很现实……
他在川安县的宗族势力不如方德名,同一些县衙内的官差往来、书吏关系也不如方德名。
没有确切的证据,他即使去信县尊,县尊也不会处理。
陈延倒更沉得住气,毕竟祸害总是遗留千年的,“即使方家是跗骨之蛆,只要时机到了,我们总有能刮骨把蛆虫碾死的时候。”
他极少放这样的狠话,一旁的陈壮壮和吕夫子都看向了他。
他们陡然觉得,自己好像又发现了陈延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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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德行私塾。
方德名已经开始无语望天了,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从前从未如此——
那个黄口小儿让他有了深深的挫败感,那安排出去的人回来之后,方德名听说有人夹带被抓,流放三千里,不晓得多高兴!
但随着方家宗族那边爆出大雷,族内有人求到他这儿来,说是儿子科举被流放,他才反应过来,被抓的不是陈延。
那一刻,方德名的失望简直见了底。
方德安坐在一旁,悄悄打量着大哥,又提了一个建议,“不如,不如我们第二场再?”
“没用了。”方德名沉下脸,“那人分明说了纸条已经贴上,最后他们没有被抓,定然是纸条被发现了,第一次被抓,后面几次他们肯定会更加谨慎。”
即使下手成功,也未必有效。
“况且吕润林知道这事之后肯定会差人守着,冒险成事,万一被抓个现行……”
那可不是一下两下能解决的事情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方德安抓马了,“那我们要如何是好?”
“如何?”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不如何,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听天由命,期盼那小儿被此事吓破了胆……”
然后卷子一塌糊涂。
但依着那人牙尖嘴利的性子,这种可能怕是很小。
为今之计,“只有敦促行明和行远早日通过院试了。到时候他们就是川安县年纪最小的秀才,我们方家一门二秀才,还用得上争这些?”
谈完自家事,方德安为了调节气氛,说起了德行私塾的童生班,“大哥你说今年我们私塾能出几个童生。”
“乙班升上来了几个好苗子,能过县试者约十,过府试得功名者大抵在二、三之数。”总之不会颗粒无收就是了。
“我们私塾出的童生在川安县也算是多的,那吕润林的私塾除了陈延小儿,都是藉藉无名之辈……”
也是,文会单对自家输了,但于私塾举业,方家是不会输的。
于是,在万众瞩目之中,县试第一场考试通过的名单很快被张贴在了县衙的墙上。
尔后,一则有关于‘名不见经传的吕氏私塾二十五名报名的学子居然全部通过了第一场考试,且本场考试的案首竟也落于吕氏’的消息引爆了整个川安县。
方德安看着大哥漆黑如墨的脸,连忙描补:“第一场只不过考墨义经贴,只要文字功底过关都能录取,那吕氏私塾人少,吕润林多得是精力,有这个成绩也数平常。”
“第二场考写文章,那些人定然要被县尊大人斩于马下!”
方德名看了他一眼,心头应是。
于是,在一个有阳光但不暖的日子里,县试第二场开考了。
然而,有大批学子被斩于马下的不是名不见经传吕氏私塾,而是川安县鼎鼎有名的德行私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