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止是认识……
简直要被摧残死了。
单是念起陆安玉这个名字,乌洛兰蒙便觉自己脑袋有两个大。
第一次见面,他前一晚淋雨发烧在宫宴出丑,被厌恶他丢脸的陆亭玉斥责去换衣裳,陆安玉躲在更衣的偏殿偷偷哭,还要给他塞金疮药。
若不是陆亭玉失手摔碎药瓶,发现金疮药里混合的铜锈会加剧伤口感染,陆安玉侥幸躲过了宫斗阴谋,却险些害死他。
乌洛兰蒙有些后悔,早是如此便不该多嘴道谢,以至于后来陆安玉为了感谢这场乌龙,常溜出宫来公主府做客,带宫里的吃食想与他分享,
小姑娘喜欢的甜腻糕点常令他难以下咽,却听不懂他强忍甜腻的委婉拒绝,下一次带的样式更多。
乌洛兰蒙不得不在柴房藏她的糕点花瓶香囊小物件,想趁夜找地方扔了,没成想陆安玉翻墙时闹出动静太大直接人赃俱获,陆亭玉很生气,却又不能对皇帝最宠的小女儿怎么样,直接进宫让皇后管人。
人在物在,陆安玉吓得直哭,拼命解释自己只想交朋友,自己明明是在做好事,为什么大家要对她存在恶意。
而他磕绊的辩白,没人愿意相信。
被当成“奸夫”受了顿不能言说的惩诫,在此期间陆安玉一直哭着为自己辩解,说仆从害她,说龌龊的心思看什么都是奸情。
反倒是陆亭玉嫌丢人把他拎回家,骂归骂,医药却不曾落过。
虚情假意的温柔刀要人性命,乌洛兰蒙停了笔,面无表情起身要走。
“不认识,人多吵死了。”
他很快收起画具宣纸,陆亭玉却不肯放过他,眼见男女主都相遇了,荷花池的鸳鸯都凑做一对了,他俩也得抓紧。
她表面将手臂套进少年的臂弯,暗则拉住他不许走,笑吟吟与来客打招呼。
乌洛兰蒙一顿,到底还是没挣开,任陆亭玉亲昵的贴在他身畔。
陆华玉个头高一点,玫瑰红色的窄袖便装,先将带来的礼品交予婢女,好奇地坐进小亭子抿了口茶,苦得皱起鼻子:“四姐家的茶是去年的货,涩口,还是宫里的东西好。”
环顾四周,瞧见亭柱上有雨水浸透脱漆的斑驳,她又大大咧咧道:“我宫里若是有这等怠慢主子的工匠,早赶出去修猪圈了。”
沈贵妃专宠多年,养得女儿口味也金贵,是个能挑刺的主儿。
陆亭玉微笑:“你们是金枝玉叶,我不是。”
“呀,昨日三皇兄回宫来,说你家的驸马比书上那些魏晋才子还隽雅,不是西市那些腮帮子通红的小胡子胡商,我就想来看一看有多好看,三姐不介意吧。”
陆华玉很自来熟,干脆直白地提要求,就当没听出她话里的内涵。
权贵圈子都心照不宣和亲是沈贵妃吹的枕头风,她一个当女儿的当真如此心大?
陆亭玉敛眉:“他嘴巴毒,被骂了纯属你自找。”
陆华玉扭头端详几瞬乌洛兰蒙,蛮有礼貌道:“嘿,姐夫,比我看上的今年状元预定人选都好看。”
“……”乌洛兰蒙颇为无语的扭头,就见一直刻意回避的陆安玉眼巴巴望着他,眼睛一眨都不眨。
“三姐夫好。”一直在角落的陆安玉猝不及防被乌洛兰蒙看了一眼,她一愣,害羞地拿出食盒,“这是我宫里很甜很甜的桂花膏,自己做的,给你吃。”
她小心翼翼捧起一块晶莹的点心,满眼孩子气的希望他吃掉。
乌洛兰蒙:“………”
他好想逃,却逃不掉。
注意到她的小动作,陆亭玉笑意收敛,咳嗽了几声。
少女只得收起小点心,窘迫得站起身:“三姐,我知道您心里一直对我有气,今日也是我执意出宫,想与你说些心里话。”
陆亭玉抿了口去年的涩茶,大概猜到她要说什么:“是的,我很生气。”
陆安玉拧着帕子,垂下脑袋耳朵通红:“我听宫人多嘴才知道,原来我不愿意和亲,总有人替我去嫁西凉人,也不是所有女儿都有疼惜她的爹。”
“我以前不懂事,以为向父皇求情就能解决问题,今日才发现和亲嫁人后的苦日子并没想象中可怕,,驸马也是很好的人,我想对您说一声,对不起,三姐。”
小公主才十五岁,双髻缀着珍珠,身子初显曲线,白皙无暇的皮肤嫩的宛能掐出水来,鼓足勇气道歉神态娇娇的,怯怯的,像一只漂亮的小雀儿。
若陆亭玉是个男人,此时一定原谅小公主的任性,并愿意承担她胡闹的后果。
但她现在是受害者,背锅侠:“六公主不用叫我三姐,本就是我不配。”
她原来是个蛮荒之地的郡主,封地收成不好没钱让她任意妄为,好东西还得和姐姐妹妹们分享,摘朵喇叭花戴头上都敢觉得自己好看,哪里比得上长安最娇贵的牡丹。
陆华玉倚在边里吃点心,不咸不淡道:“是啊,三姐的公主封号和这府邸,都是六妹妹手下捡的漏呢,也是因祸得福啦,天下的女人谁不想当公主,应该心怀感激才是。”
陆亭玉知道她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跟她贵妃娘一样爱惹事,纯属拱火看热闹。
“这福气给你要不要?”陆亭玉反问,“道歉不能解决问题,六妹妹打算如何弥补我呢?”
陆安玉眼里燃起星星点点的光,才要张口,见陆亭玉从袖中捏出一张单子,显然对此有备而来,展开念道:“首先是青春损失费,我都快要说亲了突然冒出来个西凉小王子非要我接盘,好好的才子夫君都飞了,未来几十年连跟夫君说话都费力,这是其一。
其次是精神补偿费,家里姐妹没见识取笑我嫁了个大胡子屠户,连小孩都敢欺负我,成亲后驸马也讨厌我,连话也不肯与我多讲一句,昔日姐妹远在平川无法再见,年纪轻轻就过上了孤寡老人的生活,这是其二。
还有驸马医药费,这病秧子吃药比吃的饭都多,还要治病免得我真当了寡妇……还有他认字读书聘请先生的学费,一日三餐晚间茶点的伙食费,读死书没见识也不行,得时时带出去见世面的出行费……”
林林总总十几条,每条详细描述了养夫君一辈子得花费多少银钱,从德智体美各方面培养,比宫里养皇子还精细。
陆安玉张开小嘴,眼神逐渐麻木,待她念完才嗫嚅道:“我没有这么多钱……”
陆亭玉便换了脸色:“那你的对不起有什么意义?”
陆华玉懒洋洋插嘴:“宫里碎嘴的人太多,她为了自己心里好受罢了,唉我总喜欢揭露伪善人的假面,怪不得她们都讨厌我。”
“也不是没有解决办法……”陆亭玉口风一转,望着天空叹了口气。
果然,陆安玉急切地仰头:“姐姐要我怎样才好?”
拍了拍少年瘦削的肩头,陆亭玉笑意真诚:“你把他带回去,说起来和亲一开始就是你和他的孽缘,今儿人见了,好看又乖的小郎君可不多见,也算是兜兜转转还是他了。”
陆亭玉拨弄开乌洛兰蒙额前的头发,露出守宫砂画的眉心印:“人也干净,你不吃亏。”
乌洛兰蒙脸色愈来愈冷,冷得陆亭玉膝盖有点哆嗦,但为了系统任务,硬着头皮撮合男女主向爱情的方向进展。
陆安玉注视一眼少年,害羞地以帕子捂脸:“这怎么好……三姐不要开玩笑。”
陆亭玉没开玩笑,她认真的,想将手从他手臂那儿收回来,没防住被甩了个趔趄。
“你简直有病!”少年怒喝一句,先一步扔开她的手转身就走。
“好好说话怎么骂起人了?”陆安玉掉了几颗金豆子,茫然无措的胡乱抹泪,小声哽咽,“我真的不想和亲,真的不知道会有无辜少女替我背锅,我真的……这么无耻吗?”
陆亭玉沉默一瞬,还是决定解释:“你不要对号入座,他是在骂我。”
陆安玉弱小可怜又无助,抱住自己的贴身侍女,哭得可怜又无助。
陆亭玉心里一点歉疚都没有,抱着猫咪喂肉干,白棠替她捶着腿,墨兰悠悠摇着扇子问今晚要不要留客,该有那些膳食上的忌讳。
最终有人看不下去这乱糟糟的场面,陆华玉揉着太阳穴劝:“六妹别哭……你吵到人眼睛了,还有本宫不忌口,想尝尝西凉那边的菜。”
哭得小脸通红的陆安玉恨恨地停了哭声:“四姐,明明就是你母妃想除掉我,才给父皇说要我去和亲的!”
陆华玉也不反驳,笑嘻嘻道:“没办法,我母妃太爱我才不想让我去和亲,所以总得有人牺牲的是吧,略略略~”
“四姐姐,你简直欺人太甚!”陆安玉再也绷不住眼泪,哭着跑掉了。
至于跑去哪,陆亭玉不关心也懒得去找,那么大的人也不会丢了,女主自有光环,她还是先想想怎么安抚乌洛兰蒙的好。
所以——乌洛兰蒙生气什么啊?
又没女流氓摸他碰他,只是说话吵闹了些,这就受不了了?
仔细回顾一遍小细节,恍然想起风波便是在自己碰他额头那一刻汹涌而起,此之前陆安玉想要给他吃亲手做的小点心,乌洛兰蒙似乎是犹豫着想接,却也自己被打断了。
陆亭玉恍然大悟,吩咐白棠:“去把六公主带来的那盒点心收起来,留着给驸马吃,以后厨房学着做点都送过去。”
白棠应声取来,陆亭玉试吃了一口,糖放得太多了,连五脏脾胃都甜得发齁。
或许,上一世吃苦太多的凄惨少年就喜欢甜美明亮的一切吧。
陆安玉跑了,陆华玉也不在意,脸皮奇厚无比的要划船,要她游廊下的鹦鹉,要外边很便宜的新奇摆件,到饭点时见小厨房直接在空地拉开桌子搬出烤架,她眼神便亮了:“你家伙食还是野蛮人风味的。”
陆亭玉从平川王妃那儿要了类似现代的火锅底料,王妃生怕女儿吃不惯亲自炒制勾兑,浇汤入汤锅后奇香无比。
一边是火锅,一边是烧烤,新鲜的牛羊肉切成薄如蝉翼的肉片,还有西域的瓜果鲜蔬切盘,西瓜榨成汁放入冰块,一口下去甘甜爽快得灵魂发颤。
陆华玉哇了一声,捧着一瓣哈密瓜,发出没见识的赞叹:“以后我能再来吗,给你带宫里的珠花和贡锦。”
陆亭玉失笑,随即对草原风味的奶茶配量发了愁。
她本没想让乌洛兰蒙上桌,但生活的仪式必不可少,火锅烧烤都有了,奶茶就算口味和后世的不一样,那也不能缺席。
乌洛兰蒙怒气冲冲的倒腾完二十张仕女图,陆亭玉要他画别人他偏不,他就要画陆亭玉。
因为她画起来最简单,鹿眼高鼻瓜子脸,笑起来面部线条流畅,中庭饱满可爱,不用崎岖复杂的线条勾勒,好看的人怎么画都不丑,怎么画那股劲儿都像她。
乌洛兰蒙烦躁地扔了笔,想了想又捡起来,给画像添了满脸的痦子。
心里这才舒服了些。
画到第二张,他正思索该媒婆痣该点在左脸还是右脸,忽从窗中看到陆亭玉进了院子,他嘴角泛起冷笑,瞥见人已进了门,而那张点满痦子的画像大剌剌摆在书案最上方。
乌洛兰蒙:“……!”
他匆忙捂住画像人脸,绷紧面皮。
陆亭玉已经习惯了他的冷脸,不甚在意道:“六公主给你的桂花膏,我全带来了快吃吧,不够的话小厨房还多着。”
沈高凌一直很安分呆在书房,忙为她翻译。
乌洛兰蒙手心出了汗,硬邦邦道:“拿开,我不爱吃。”
趁他张嘴,陆亭玉顺势塞进他嘴里:“我想要你吃,你必须喜欢她的糕点。”
熟悉的甜腻在口腔炸开,乌洛兰蒙脑袋一阵眩晕,弯腰干呕起来。
等他发觉失误抬头,陆亭玉面无表情欣赏着痦子画像:“狗男人,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狡辩,这是谁?”
后背的冷汗贴着中衣,被风一吹激起无数鸡皮疙瘩,乌洛兰蒙若无其事道:“是六公主。”
陆亭玉噗的笑出了声。
他找出画的最好的一张:“这个,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