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头站了几只胖麻雀,滚圆的肚皮几乎拖地。
阳光正好,它们原本在惬意地消食理毛,却忽然不安地张望起来。
呼啦啦一阵鸟雀散尽,以黑雾为圆心,半径十米之内,所有的动物都连滚带爬地跑了,搬家的蚂蚁六条小腿儿实在太短,只能原地避难,脑袋怼在地上,试图把自己伪装成一颗沙粒……
窄巷里,叶非玄站在罗城山面前,展开的黑翼遮蔽了仅有的日光,整个人陷在深邃的阴影里,金色双眼中像囚禁着沉睡的巨兽,目光所及之处,空气仿佛凝固成冰,一块垒着一块,隔绝出真空地带,阻挡所有的颜色和声音。
展无心站在叶非玄身后,明显感觉到周围空气凝滞,哪怕只是抬一下手,也仿佛需要几个小时,像一只掉进松脂里的虫子。
叶非玄经过初步试探,抬起右手,在空气中勾出法阵。
心理防线分为许多层级,普通人一般会有七层防线,一二层最浅,和日常言行几乎一致,六七层最深,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甚至连想都不敢的念头全都藏在那里,越往深处窥探,就越会遭到强烈反抗,同时也会接触到越多邪念戾气。
叶非玄小时候曾经一时控制不住,直接入侵到最后一层,当时的练习对象看起来极为温和,一到六层也风平浪静,第七层却截然相反,充斥着邪恶暴戾,叶非玄猝不及防,控不住过于暴躁的能量,在完全被动的情况下破开了封印,险些毁了一座城市。
他因此接受了极为严苛的训练,类似的事件再也没发生过,却也吸取教训,尽可能不去碰触人类的记忆。
现在的罗城山让他想起了当时的练习对象,前三层防线极为平和安宁,第四层却画风突变,被刻意隐瞒的过去带着强大的防御机制,仿佛竖起厚重的城墙,不是靠着简单的试探可以越过去的。
叶非玄眼中金色更浓,空气中浮起六芒星法阵,图案倒挂,墨汁一样浓郁的黑色雾气吞没了罗城山,他从昏迷中睁开双眼,猛地摇头挣扎起来,但雾气像蛛网,牢牢地捕获了他这只虫子。
挣扎无用,罗城山喉咙里发出嗯嗯啊啊的哼声,“和我没关系,我,我没做错……”
深层的记忆和着恶意猛扑而来,叶非玄厌恶地皱了皱眉,同时却也能感觉到,在密不透风的封印背后,沉睡已久的力量像嗅到了食物的香气,竟然有些蠢蠢欲动。
这种程度的恶意不该对封印产生影响,是因为时间太久了吗?
兄长曾经说过,就算使用再强的封印术,每隔三年也应该主动开启重封,但他的封印已经五年没动过了。
叶非玄稍稍有些分神,沉睡在封印后方的巨兽似乎把眼睛张开了极为狭窄的缝隙,微微露出的金色瞳孔在黑暗中仿佛一弯新月。
它抬起利爪,在在虚空中轻轻一划……
叶非玄瞳孔猝然收缩,仿佛看到厚重门扉轰然倒塌。
罗城山的心理防线再次溃退,睁大眼睛高喊:“跟我没关系!我只是旁观者!杀人的是他们!都是他们——是他们!跟我没关系!!”
利爪探到封印外层,爪尖勾起,泛出冷月般的寒光。
好像拨弄了看不见的琴弦,空气中荡起一阵波动,数以百计的鸟雀惊飞而起——原本严丝合缝的九层封印,居然破开了浅浅一层。
叶非玄明显一怔,本能想要收手,却听到展无心问:“这些是罗城山的记忆?”
他试着稳住情绪,“是,你也能看到吗?”
“有点乱,不太清楚。”展无心皱着眉头,“但确实能看到一些画面。”
感觉很奇妙,像贴在电影院的大银幕上看戏,明知道自己看到的东西全是假的,但因为离得太近,又有种很强烈的真实感。
画面很乱,一会儿是抢夺厮杀,一会儿是欢庆饮宴,到后来回到一片昏暗,能听到鞋底踏过石子路的细碎声响,远处始终有个模糊的人影,应该是罗城山在偷偷跟踪——忽然间画面跳转,一道寒光晃过,足足一尺长的刀刃架了过来……
罗城山坐在地上哭了起来,“我保证……保证不会说出去的,半个字也不会说,钱坤哥,你就信我一次,我不敢的,你对我知根知底,你甚至去过我家,我不敢的……关于将军山的一切一切,都会烂在我肚子里,只求你不要杀我……”
展无心在画面深处看到几个字,下意识念了出来,“守终……守终村?”
之后的场景中也反复出现守终村的字样。
这毫无疑问是个地名,而且非常具体,展无心一时高兴,“哎,看到了吗?我们好像有线索了……喂,叶非玄?”
叶非玄慢慢转过身来,神色却明显有些不对。
罗城山忽然大叫一声,抽了骨头似的地倒在地上,周围的黑雾卷起旋风,带着浓重的寒意和戾气扫过整条巷子。
叶非玄注视着展无心,眼中金色越是明亮,却反而显得目光越是幽深。
“你怎么了?”展无心见叶非玄没反应,不太客气地在他肩膀拍了一下。
叶非玄浑身一颤,猛然按住展无心来不及收回去的手,没头没尾地问:“你不怕吗?”
展无心莫名其妙,“我怕什么?你怎么了?”
罗城山的记忆虽然有些血腥镜头,但非常模糊,远不到让他害怕的程度。
叶非玄认真审视展无心片刻,忽然有些局促地移开了视线,“我……没,没怎么,不怕就好。”
话音落地,他收起了一双黑翼,被遮挡的阳光重新洒进巷子,暴躁的戾气瞬间收敛于无形,黑雾也随之恢复平静。
展无心笑了笑,“没事儿就把我放开行吗?让我查点东西。”
叶非玄这才发现自己还抓着展无心的手,被烫了似的猛地把他松开,“不好意思,我……实在是太失礼了。”
展无心根本没注意到这些细节,立刻掏出手机搜索关键字。
片刻后,他眼中荡起笑意,“查到了。”
——海清省阳河市守终村,网上的介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开个导航就能直接过去。
叶非玄有些茫然地抬起视线,对上展无心的笑容,又有种被烫到的错觉,心里一点正经事也装不进去,满满的念头都是——如果他不怕我,那我能不能跟他交个朋友?
展无心在一旁分析,“怪不得罗叫兽捂得那么严实,笔洗居然是墓里偷出来的。”
罗教授早年收了不少来路不干净的古玩,其中最好的一批就出自“乾坤哥”手里,那一批有不少金银玉器,笔洗只是附带,罗教授非常谨慎,几年间陆续把金银玉器转卖去了国外,因为笔洗不值钱也不起眼,才在时隔多年之后试着在国内出手。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那个墓应该就在守终村附近,山纹将军很可能就被葬在那里,自己的墓被人挖了,他跟着陪葬物品到处游荡也非常合理……你觉得呢?”
展无心平时极少询问别人意见,这会儿偶尔一问,居然还没人回应。
叶非玄垂着视线出神,展无心不得不“以下犯上”,又在他肩膀拍了一下,“喂,想什么呢?”
想做朋友……
展无心:“今天先回去准备一下,明天就出发去守终村,我想早点把这个案子结了,你觉得呢?”
“可以。”叶非玄答完,觉得语气有些生分,但又不知道朋友之间该用什么样的语气说话,想来想去,只好补充道,“我觉得可以。”
片刻后又说:“我觉得你说的完全可以。”
展无心丝毫不懂其中深意,还以为他在做中文的扩写练习。
商量妥当之后,展无心弯腰查看罗城山的情况,这家伙完全没了平和儒雅的气质,刺猬似的缩成一团,依然昏迷不醒。
叶非玄连忙解释说:“我的魔法不会对他身体造成任何伤害,但接下来几天可能会有些头晕。”
“多晕几天更好。”展无心从罗城山的背包里拿出笔洗收好。
“不用给他钱吗?”
展无心不多解释,只摆了摆手。
这种从墓里偷来的东西,本来就不是属于他的。
经历了这一天的折腾,展无心有些乏了,点了根烟默默抽着,一言不发地往前走,到路口时,他看到对面那家甜品店,才忽然想起叶非玄被坑了几千块钱。
以展总裁的性格,是绝不可能默默被坑钱的,他把叶非玄带到店里,刚提了一把火气准备开口,却听叶非玄彬彬有礼地对店员说:“我是之前坐在16桌的客人,我姓叶,我是来补钱的。”
店员记不住叶非玄的“路人脸”,懵了一会儿才激动道:“哎呀叶先生!您真是言而有信!哦对了,这是您走之后,小朋友们给您写的卡片。”
他抱出一个纸盒,里面装满了花花绿绿的便签纸,有些用歪扭扭的字迹写了简短的句子,有些则画了火柴棍似的小人儿。
展无心眉头一皱,朝店员扫了一眼,“叶先生是我朋友,你们什么意思?”
展总裁本就气场十米,这会儿心里不爽,一身压迫感就更是如有实质,店员被他看得激灵一下,差点脚软,懵了几秒钟才找回舌头,“先,先生您好!是这样的,叶先生真的超有爱心!刚刚在我们店里请好多小朋友一起吃甜品,小朋友们都特别开心,这些卡片就是他们留下来感谢叶先生的!”
展无心望向叶非玄,“你请别人吃甜品了?”
叶非玄心不在焉地点了下头,满脑子都是那句“叶先生是我朋友”。
说起请客吃甜品这事,其实只是意外,叶非玄没什么购物经验,表述不清,店员听他说想把所有味道尝试一遍,就给他把现有的49种甜品都下了单,做好之后一桌根本放不下,从16桌一直摆到了23桌。
23桌隔壁坐着一对夫妇,带着两个四五岁的孩子,他们是在叶非玄之后来的,点单之后等了好久也没轮上,大人能等,但孩子已经急了,化身两条馋虫,眼巴巴望着桌上没人吃的甜品,忍不住就要动手动脚。
家长说:“别乱动,这是人家叔叔的。”
小男孩儿机灵,远远看着叶非玄撒娇,“叔叔呀,这些冰淇淋都是你的吗?这么多你能吃完吗?”
叶非玄是死神,即使身上带着封印,也不可能完全藏住与生俱来的戾气,成年人还好说,儿童和小动物感觉敏锐,一向对他避之唯恐不及,像这样主动跟他说话的情况,已经好多年都没遇过了。
他很开心地回答男孩儿,“冰淇淋是我的,你们想吃吗?想吃就尽管拿去。”
两个小家伙欢呼一声扑向甜品,做父母的要补钱给叶非玄,见他不收,就让两只皮猴子过去道谢。
两个小家伙虽然本能不愿意离叶非玄太近,但都甜甜地跟他说了谢谢。
叶非玄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在店员的帮助下,成功地把吃不完的甜品全部分给了路过的孩子。
后来不巧赶上附近小学放学,而叶非玄又意犹未尽,于是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展无心听完整个过程,嘴角抽了几次,好不容易才忍住没骂叶非玄败家,只是憋着一脸平静抽出信用卡,对店员说:“我替他付,还差多少?”
店员:“四千五百六十七,抹掉零头,收您四千五百六十整,再给您两张vip消费金卡,哦,还有,我个人再送您二位一人一个招牌甜筒。”
夕辉将洁白的奶油描成金色。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街上,投下长长的身影。
展无心忽然开口:“喂,叶非玄。”
叶非玄含着半口奶油,不方便说话,只能用眼神表示自己认真在听。
展无心:“如果你下次再想吃甜品的话——”
叶非玄:“嗯?”
“就不要自己买了。”展无心说,“我买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