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三皇子再未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宝颐重新过上了无忧无虑,上学玩耍,闲时逛街兼玩弄裴振衣的日子。
这份快乐一直延续到了八月初一。
侯府规矩,每逢月初休沐,要去寺庙里上香祈福,但清早时,祖母说是身子不爽,于是让宝颐代她前去。
祖母为人良善,平素十分关爱长得漂亮的晚辈,尤其喜欢裴振衣,不止一次对宝颐夸他稳重,身手好,颇有她已故祖父的遗风。
"裴家这孩子性子好,祖母看着就喜欢,你不要亏待人家,"祖母叮嘱她道:"正巧你要去上香,不妨带着他,让他在山下田庄上见一见你祖父的旧部,看看能不能有个什么机缘,讨教讨教武艺。”
宝颐正愁没理由出城玩,一听祖母有事托给她,立刻答应下来,天不亮就带着裴振衣上了马车,跟一票丫鬟侍卫一同向城郊进发。
一路出了城,走过悠悠古道,很快就到了山脚下的田庄。
宝颐有心送裴振衣进庄,但他坚决不从,只让她在驿站边放他下马车。
桃花儿猜道:“裴公子是不是怕惹闲话?”
“不知道他别扭什么。”宝颐一甩头:“不管他了,快上山去吧。”
这寺庙偏远,名声不显,祖母喜欢这儿,主要是看中一个幽静,且住持心善,时常接济百姓,用祖母的话说:捐一样多的钱,给这间寺庙捐,能兑换出更多功德,实惠。
在跟着高祖打仗前,宝颐祖父母都是做买卖的商户,凡事看重一个性价比,宝颐也继承了这份优良传统。
今日天气不好,刚下过雨,空气里飘着淡淡的土腥气,裴振衣下车后,身旁没了乐子,宝颐这一路走得那叫一个百无聊赖,掀开帘子看风景,又觉得没什么好看,周遭都是密密的树林,一片阴森的惨绿。
她放下帘子,对桃花儿道:“桃花儿,今日上香,是独有我们一家吗?”
桃花儿道:“已让住持谢客了,只有姑娘你一人。”
宝颐迟疑道:“那这地上深浅的车辙和马蹄印是怎么回事?昨晚刚下过雨,这些印记都是新的……”
桃花儿宽慰道:“约莫是小师傅们下山采买留下的。”
宝颐皱了皱眉,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疏漏。
这份担忧一直延续到了她进了寺中。
住持引着她进了正殿,宝颐望着金身菩萨悲悯的目光,无端地感到一阵胆寒。
住持合十向她行一礼后,转身退下。
“大师。”宝颐叫住他:“今日可有旁的香客?”
住持目露疑惑之色,对她道:“每月此时,寺中都是闭门谢客,只让侯府中人进入的,自然没有旁人。"
宝颐瞧他神色不似作伪,心想或许是自己想得多了。
她拈了几柱香,撩衣跪在蒲团上,专心求神佛护佑。
从前进香,都是求大伯得胜归来,家宅平安,但自从大伯去世后,她的愿望比从前更加具体,就比如求菩萨保佑,祖母健康长寿,父亲保重身体,自己能安安稳稳嫁个门当户对的正常人,别让坏人打她的主意。
但如果祈祷有用的话,大伯怎么还会遭遇意外呢?
人是最擅长欺骗自己的生物。
她睁开眼,轻轻叹息一声,把香插进香炉中,纳首叩拜。
“杏花儿,将祖母备下的经书拿来,给菩萨烧了去。”
“杏花儿?”
身后一片死寂,无人应答。
宝颐心猛地一凉,后背渗出细密的汗珠。
她拼命压抑住自己尖叫的冲动,放缓了嗓音,笑道:“哎呀,杏花儿,你又睡着了吗?每次来进香,你都睡得和只小猪一样……”
会睡成小猪的是桃花儿,杏花儿永远精神奕奕。
“待会儿回去,我准你的假,你好好地睡一觉吧。”
她一边说,一边慢慢提起裙子,最后一字落地时,宝颐端起香炉,狠狠往身后掷去,然后头也不回地向佛像后狂奔。
她记得这里有一扇门。
拐弯时,她朝身后望了一眼,只一眼,就让她瞳孔一缩,肝胆俱裂。
两朵花儿委顿在地,生死不知,她们身后不远处站着一道高挑的身影,宝颐几乎是一眼认了出来,这人面若佛陀,满目慈悲,但从骨子里透出阴寒之气,不是三皇子身边那大太监是谁?
三皇子!果真是他,他居然还不死心!
千钧一发的危机时刻,宝颐无暇愤慨,恐惧令她爆发出了这辈子从未有过的速度,她高声喊叫着救命,一边连滚带爬躲过内侍们的追捕,踢开后门冲入院中。
“救我!救我!苦若大师!我府上带来的人呢!”
庭中无人,宝颐带来的侍卫统统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群黑衣蒙面的人。
她站在包围圈子最中心,进退维谷。
那大太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唐五姑娘腿脚确实灵便,蹿起来像个小猫儿似的,教人怪疼惜的。"
疼惜你大爷!
宝颐抓了一只锄头,指着他道:“你再敢过来一步,我便只给你留一具尸身,你拿着我的骸骨去给三皇子受用吧!”
大太监浑不在意:“五姑娘是什么性子,三殿下看不明白,咱家还不清楚?还是别在这儿唱戏了,乖乖跟咱家回去来得轻松些。”
宝颐咬牙——她的确一点也不想丢了这条命。
但她更不想束手就擒。
这寺庙说不准已经被封住了,要想个法子出去才行……
三皇子为人鲁钝且怂,连和她说话都不敢,怎么会差人来绑他呢?但不是三皇子的话,谁又支使得动他身边的大太监?
宝颐握紧了锄头道:“不知宝颐究竟是何处得罪了贵妃娘娘?”
大太监笑了:“算不上得罪,只是娘娘一片慈母之心,看不得儿子求而不得,黯然神伤罢了。”
宝颐恨得手脚颤抖。
“他有母亲,我就没有吗?还不是……还不是……”
——还不是唐家根基浅薄,空有一个侯爵名头,却无人出仕,大伯和祖父人走茶凉,欺负起来全无后果,没人会为自家出头。
“也不知你家里头打了什么主意,几次三番拦着不让你进宫侍奉,还当自家是当年的光景呢?”他嗤笑道。
是啊,侯府已经要败落了,但即使败落了,爹娘也不愿把她卖给别人,他们在拼命保护她。
但在贵妃眼里,这份保护的名字叫螳臂当车。
宝颐从未如此恨过,恨贵妃的毒辣,更恨自己的无力。
“此处乃佛门清净地,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不怕遭报应吗!”
“报应?"他道:"报应是什么?五姑娘,咱家教你个乖,此处是人间,人间的规矩就是凭本事,凭地位说话,那殿里的泥菩萨又顶什么用呢。”
“贵妃娘娘打量着,让你跟了三殿下也不委屈了你的身份,便叫咱家来请姑娘过去一趟,既然侯府不愿意体面,那就让我们替你体面。”大太监拂袖道:"动手吧。"
跟他带来的力士相比,宝颐的挣扎显得那么脆弱无力。
防身的铁锄头被轻轻巧巧缴走,一方沾染了异香的帕子蒙住了她的口鼻,她像个绝望的溺水者,昏昏沉入了意识的深海。
她做了个梦。
梦里她回到了伯父膝头,伯父拨弄着她柔软的头发,笑着问道:“猗猗在伯父出征的这段日子里,可遇见了什么趣事?”
幼年的她把缝得歪七扭八的手帕拿给他看:“喏,猗猗很乖的,绣了手帕给伯父,看,这个是月亮,这个是城墙,这个是伯父。”
所谓伯父,是一个高度浓缩的小黑点,虎踞于锯齿状的城墙上。
伯父盯着小黑点猛瞧:“哎哟,猗猗绣得真好。”
宝颐自谦:“哪里哪里,是大伯眼光好。”
她道:“那我送帕子给大伯,大伯是不是也该还我点什么?不如大伯给我唱个曲儿吧。”
大伯笑了笑,答应了。
苍凉的曲调萦回在梦里,与记忆中的胡琴声逐渐交叠,边城荒凉的月下,大伯高声唱着军中的歌谣,背影渐渐远去,直至最后轰然倒塌,化作一堆白骨。
一个时代过去了。
她清醒地明白,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如果没有了足够有力的佑护,都将在某日离她而去。
她呆呆地抓着那块帕子,眼泪簌簌落在襟前。
忽然,有一个少年出现在她的视线之中,少年低下身,收敛了大伯的骸骨,提着一柄长刀,向她走过来。
他拂掉她的眼泪,低声道:“别怕。”
宝颐的眼泪掉得更凶。
怎么可能不怕呢,权势迫人,坏人一旦认真坏起来,竟然让她毫无还手的能力,那大太监说得不错,哪来什么神佛,这里是人间,人能倚仗的不过血脉至亲,还有自己。
“猗猗!醒醒!”
少年的语气越发焦急。
她勉强睁开眼,视线一片模糊,原来早已被泪水糊住了。
她想擦一擦泪,却发现双手被绳索紧紧缚住,动弹不得。
“我被绑了。”她抽抽噎噎道。
一只手飞速伸过来,带着洗衣皂角的淡香,掩住她的嘴,她听见裴振衣的声音在她耳边道:“不要发声,外头有人看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