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飞快,眨眼就到了上巳节会举之日,帝都习武的贵族子弟们摩拳擦掌,纷纷等待在会举中一鸣惊人。
出发当日,宝颐做了万全准备,给裴振衣备甲胄,换新衣,还反复跟他确认:“……你应当能打过他们吧。”
裴振衣给了她明确的答复:“可以。”
宝颐犹豫了一瞬,拉着他的手,将他带去了回廊边的树丛里,转至一棵老榆树下,粗壮的树干遮住了他们两人的身影。
他知道她想做什么。
“这里会有人。”他道。
“不会有,我小时候,伯父在禁军当值,那时我常和朋友们在这院子里玩闹,这儿有树遮着,外头一点也瞧不见。”
“你害羞啦?”宝颐道。
裴振衣面露无奈之色:“别闹。”
宝颐抓起他的领口,踮起足尖,在他脸颊上蜻蜓点水般亲了一记。
浅浅的鼻息伴着树叶间的碎光,把这一霎那拉得很长。
“真乖,这是给乖小狗的奖励。”
他目光转暗,盯着她的唇,无端想到了那日清晨旖丽的梦境,如果有时间的话,他想……
宝颐放开了他,小声笑道:“先给你一点点奖励,剩下的等你下了校场,再问我讨要,我生意诚信可是很好的,从不赊账。”
裴振衣强迫自己挪开目光,点了点头,不知幻想了什么情景,耳根似有火烧。
“出去吧。”宝颐拉住他的手,轻快道。
可她刚一转身,便整个人僵住,直愣愣看着不远处那个人。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那是个年轻的男子,容貌清隽端正,仪表堂堂,着一身墨绿的锦袍,通身一股浑然天成的贵气。
大约长得好看的人总有几分相似,他眉目间依稀有点像裴振衣,但气质更加柔和冲淡一些,不像后者那么孤高淡漠。
他也不言语,只是背着手,静静站在那儿,目光如一汪深潭般毫无波澜,叫人看不出他的情绪。
裴振衣一凛,嗅到了一丝危机感。
来者不善。
他下意识去摸腰上的刀,然而并没有摸到,因今日会举,武器换成了长棍,未带在身上。
那人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他瞧见了刚才自己与宝颐的亲密之举?
他目光微沉,冷冷开口问道:“阁下何人?”
那男子掀起眼皮,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随即不以为意地转开了,定定落在宝颐身上。
那目光令裴振衣心中升起一股怒气,一把将宝颐揽到身后,隔绝掉这令人难以忍受的视线,又问了一遍:“敢问阁下何人。”
那人微微笑起来,仍不说话,姿态像侯府族学里那些贵族子弟,说话做事间,都带着一点礼貌的倨傲。
“猗猗,许久不见了。”
他终于开口道。
衣衣?裴振衣被这个称呼恶心得要命:“……裴某并不认识阁下。”
那男子淡淡道:“不是在唤你。”
裴振衣一愣。
身后传来低低的声音:“你去校场点卯吧,时辰快到了。”
他回过头,见宝颐脸色难看,腮帮子微鼓,似是咬着后槽牙。
宝颐勉强对他笑了一下:“你快去吧,他是我的旧识,我正好同他说会儿话。”
费尽口舌才劝走了裴振衣,他侧身离开时,还看了姜湛一眼,眼中一片冰冷,压抑着淡淡的戾气。
姜湛却一脸平淡,全然没有回应挑衅的意思。
想必他并不在乎。
哪怕他亲眼目睹了宝颐主动亲裴振衣的画面,他也觉得此人毫无威胁可言。
这态度让宝颐恼火。
她昂起头,用手指理了理鬓发,淡淡道:“日理万机的公府世子,竟也得闲来逛园子,说吧,跟着我们做什么?”
姜湛回道:“碰巧路过而已。”
什么叫碰巧路过!他这一副淡然傲慢的态度,比拈酸吃醋更让人恼火。
“我与你无话可说。”她转身欲走。
姜湛叹了口气:“猗猗,莫要再作闹下去了,与寒门的貌美少年厮混,堕的是你自己的名声。”
“我要好名声做什么?为了嫁脏了身子的男人吗?”宝颐冷笑。
姜湛平静的脸色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纹。
她接着道:“我爹常说,我们勋爵家的女儿,自己有钱财,有底蕴,用不着像文官家畏首畏尾,谨小慎微,你想找好名声的姑娘,我看我表妹田婉就不错,你便是收一千一万个通房,她也不敢多吭一声。”
到底是忍不住把通房这事拿出来说了,话一出口,宝颐就后悔起来,这两个字光是嚼一嚼都觉得恶心,说出口就更掉价了。
“让开。”
她没必要给自己添堵。
姜湛沉默了片刻,才道:“收通房是祖母的意思,我从没有碰过她们。”
宝颐侧目,看了他一眼,眼中明晃晃写着两字:不信。
姜湛叹了口气:“之前没有明说,是怕你生气,以后你要是不喜欢她们,便放在偏远的后院里,当几个摆设好了。”
他来拉她的手:“对不起。”
“有什么好道歉?”宝颐道:“你祖母不喜欢我,我早就知道的,她往你屋里置通房,也是在给我上眼药,这是女人间的机锋,与你自然没什么关系。”
姜湛似乎欣慰于宝颐的判断,更欣慰于她能越过他,把罪过都推到祖母头上。
“别高兴得太早,我还没说完呢。”
宝颐拍开他的手,目露厌色:“若你能有主意有手段,在我知道前把这事自己料理了,我可能还对你敬重三分,但你不声不响,听之任之,这样做只会让我觉得你窝囊。”
姜湛默了一默。
在这事上他理亏,无处辩驳。
宝颐刺了他一通,看着姜湛一个天之骄子被自己说得百口莫辩,心里的一口气才略略平顺。
她掀起眼皮,淡淡瞧他一眼,道:“你收了通房,我养了面首,算扯平了,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各自远去吧。”
“对不起,”他这回的道歉真诚了许多:“往后我不会了。”
宝颐闭上嘴,丢给他一个幽怨的目光,恨恨道:“那是自然,你不怜惜我,我当然就去找别人了。”
姜湛心中一荡,如被小猫爪子轻轻拨弄了一记。
眼神骗不得人,美人要哭不哭的模样最惹人怜爱,分明还有情意蕴藏其间。
虽然嘴上不饶人,但她心里还是在意自己的吧。
姜湛看着自己的袖子,又抬头看宝颐俏丽的背影,忽地展颜一笑。
少女心意最是动人,岂能辜负?
她既然心中还记挂自己,那刚才她与少年的亲密举动,定然并非出自本心。
想必是那少年贪恋美色权势,妄图靠引诱她来一步登天。
姜湛笑容转淡,手指轻轻敲着腰间玉佩,凝眉思索。
宝颐走出小树林,眼神顷刻恢复原状。
她仰头无语问苍天,暗骂一声晦气,狗男人脸皮还挺厚,厚如城墙拐角。
还是裴振衣可爱,脸好看,身段也漂亮,最要紧的是面瘫话少有主见。
不像姜湛,宝颐还以为他能解释出什么花儿来,没想到就是把事情往祖母身上推罢了,白白浪费她的时间。
自家老太君白日发癫,往孙子院里塞人很光彩吗?他居然还大剌剌地往外说,生怕她不知道似的。
如她这般的大美人也有自己的烦恼,因眉目宛然如画,连看一棵茄子都是深情款款的,怨不得姜湛自我感觉良好,觉得她仍深深恋慕自己……
匆忙和桃花儿杏花儿汇合,带着一众丫鬟走去观战席,宝颐一屁股坐到了汝阳郡主身边,把刚才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汝阳当个笑话听了,听得啧啧称奇。
她犀利点评道:“男人啊,一旦开始没了担当,那就风骨全无,俗烂如鱼眼珠子了。”
宝颐深以为然:“你说得太有理了,我最近像是走了背运一样,遇到的净是这种人家。”
她向汝阳伸出三根手指,暗示三皇子:“你说这些女人怎么这样呢?她们当年没做过年轻媳妇,没慕过少艾吗?非要上赶着来恶心后来的姑娘,真是活该养出软蛋儿孙。”
汝阳叹道:“越是年轻时做小伏低,越是想年龄大后找补回来,不然正常人谁愿意受这鸟气?”
她问道:“姜湛什么反应?”
宝颐烦躁地吐了口气:“我说了桥归桥路归路,他大概只当我在撒娇,随他去吧,大不了我再出去找找,看帝都还有没有更合适的儿郎可为夫婿。”
汝阳笑:“哟,那可不好找。”
宝颐也觉得希望渺茫。
虽然姜湛令她失望了,但不论从外表,家世,才华来看,他在帝都子弟中都是最出挑的那一个。
“男人真麻烦。”宝颐道:“挑来选去都没一个好的。”
她兀自烦恼,把小团扇转得飞起。
汝阳拍了拍她的肩头。
“别想姜湛了,你瞧瞧场上。”
场上鏖战正酣。
一到熟悉的身影傲立校场中央,穿玄色衣甲,如一滴陈墨落在砚心处。
出手,战胜一人,再胜一人……他在会举的校场上连退五名贵族子弟,平平无奇的长棍在他手中如同生了神眼,挥洒自如。
是日天高云淡,阳光正好,金辉洒下来覆了他满身满脸,手中长棍亦镀上了了刺目的光华,平日的隐忍低调褪去,在此刻,他才真正露出了少年应有的锐意锋芒。
汗水划过鼻端,精致漂亮,但有一股隐约的凶性。
观战者无不惊叹于这少年利落的身手,与过分清俊的容貌,彼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这是谁家的子侄?生得可真好。”
“听说是寄住在靖川侯府,算半个门客。”
裴振衣此前低调,从未在帝都崭露过头角,只有侯府族学里的几个同窗见过他,此番一朝扬名,俨然成了众人争相打探的对象。
“宝颐妹妹,他是你家的清客?”一个相熟的姑娘问她道。
宝颐坐在观战的台席上,气定神闲吹皱一杯茶水,挑起唇角,回道:“他送了我大伯最后一程,还帮他把遗物送回了帝都,算得上是我家的恩人。”
轻松友好的氛围中,只有一人始终木着脸,直直盯着前方,握扇子的指节都发了白。
隔着人群,宝颐捕捉到李令姿幽怨的目光。
她得意地冲李令姿一笑,眼里满是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