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
目光相接那短短一刻,裴振衣心中郁恨难言,不动声色地涌起惊涛骇浪,可宝颐却只是怔怔端详着他而已。
他从前习武,习惯留着潇洒的高马尾,可宝颐却嫌这样太过惹眼,勒令他像文士那样束髻,如今猛然瞧见他恢复了高马尾,颇有些不习惯。
转念一想,倒也可以理解,谁被羞辱了一顿后还会梳旧情人喜欢的发式呢?更何况他现在是位高权重的指挥使,怎么可能还天天顶着个文人发型满城跑……
直到那柄镶金的华美刀柄挑起了她的下巴,她才堪堪回神。
很明显,宝颐的心不在焉令裴振衣不满,那双微微下垂的眼睛中透出几分不耐烦的气息。
“唐宝颐,过来。”
他又重复了一遍。
这次的声音已经不如之前冷戾了,莫名的难堪正在吞噬这个男人的理智。
宝颐没有动。
裴振衣手腕微挑,刀柄又往上挪了两分,把她的脖颈弯成一个脆弱的弧度。
他轻声道:“你可知道,你爹娘兄长都已被神都卫拿回御史台大狱等候发落,举家上下奴婢小厮皆充作官奴,而你那几个草包姐姐……”
他不可抑止地笑了,好似这是件令人快意的事。
“她们将被投入教坊司。”
“出来吧,”他居高临下道:“你以为藏在这儿,便能逃过这一劫吗?”
只一句话,就把宝颐拉回了沉重的现实中。
不独是发式与胖瘦有变,裴振衣他……早已和以前不一样了。
面前的男人如此轻佻、阴沉、高高在上,哪还有记忆里清瘦寡言的少年的模样?看来她的小土狗成了流浪狗后,在外头学坏了。
宝颐双手紧握成拳,指甲几乎嵌入肉里。
她曾偷偷去教坊司玩闹过,可她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沦落到这种境地。
更糟糕的是,谁来拿她不好,为什么偏偏是裴振衣呢?
他真的想把自己亲手投入教坊司?
逼迫自己稳住心神,宝颐慢慢地站起了身,挺直脊背道:“裴大人可是来抓我走的?”
“本以为躲在祠堂中便不会被发现,没想到还是被大人寻见了,\"她自嘲地一笑:\"既然如此,就把我捉走吧,也好让我与爹娘团聚,只是不知我爹娘究竟犯了什么罪,怎么不由分说便被你们拖走?”
她把嘴抿成一条倔强的缝,难得有了几分大义凛然的模样。
“我只想要一个说法。\"
虽然落魄了,但宝颐毕竟当了十几年千娇百宠的千金宝贝,即使身陷囹圄,她的骄傲也不允许自己在裴振衣面前低头乞求。
男人的脸色一沉,可很快又恢复了原状。
他冷冷道:“五姑娘为何总觉得所有人合该围着你转?你父亲不敬圣上,伙同一干党羽意图造反,裴某乃是奉皇命来抄唐家,没心思同你议论对错。”
“我阿爹怎么可能造反?”宝颐捏紧了拳头:“他最是疏懒纨绔不过,虫子都不敢踩死一只,哪有造反的胆子!”
“是陛下的意思。”裴振衣漠然道。
宝颐不可置信道:“所以裴大人就甘心当他的掌中刀,替他来迫害无辜的故人吗?”
“口无遮拦,鲁钝不堪。”
他冷笑起来:“皇都岂是容得你讲理的地方?从前有人护着,你轻狂些也无妨,可如今落得如此境地,裴某当真不知道你还在硬气些什么。”
刀柄轻柔地拂过瓷白的脸颊。
他歪了歪头,突然轻声道:“或许你存了旁的心思,觉得做出娇憨执拗之态,裴某还会像从前那样任你驱使,重温旧梦?”
宝颐脸色一白。
“大人想是误会了,我们哪有什么旧梦可重温。”又羞又怒之下,她故意吐出刻薄的言语:“当初不过是我日子无聊,随便寻个漂亮男人玩玩罢了,裴大人怎么还当真了呢?”
无聊时的玩具吗?
裴振衣逆光而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宝颐捕捉到他眼中稍纵即逝的恨意,不由惨然一笑。
横竖都是要经历此劫的,他想让她讨饶,让她俯首称臣,可她偏不。
她对裴振衣道:“烦请大人让开些,我要出去。”
后者目光一凝。
“横竖已被你揪出来了,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我爹娘身边。”
冷着一张艳若桃李的小脸,宝颐揉了揉酸腿,站起了身,然后,一瘸一拐地向祠堂外走去。
“你干什么!”
刚走出四步,手腕猝然被捉住了。
男人的力气如铁箍一般,牢牢锁住她细嫩的胳膊,那反应乍看起来,倒像是十分害怕她逃离一样。
宝颐挣了一下,没挣开。
裴振衣冷漠的声音中染上怒意:“你没听见外头你庶姐的哭声吗?你也想如她那样进教坊司,受人侮辱?”
宝颐摇头:“大人还是先放开我吧,我毕竟也是唐家的姑娘,没道理姐姐受辱,我自在逍遥。”
他反而握得更牢:“放开你,让你出去,然后呢?你出了这道门,往后只能为奴为娼,你会和你姐姐们一样被外头这些糙人连番糟蹋,就凭你这细弱的身子骨,怕是还没让他们尽兴便要破败了!”
“知道营里是怎么玩那些苍头奴的吗?”他道:“她们从生到死都会是男人的禁脔,莫说寻常行事了,同时伺候两人三人也不是没有。”
他说得越发不堪,那场景光是想想就叫人不寒而栗。
宝颐气血上涌,登时忘了自己阶下囚的身份,不管不顾道:“反正我家也败了,不管以后是入教坊司,或是寄人篱下,左右是我自己的命,又与大人何干。”
他又不打算帮她,却拦着她不让她走,这算什么?
一手被他握着动弹不得,为了气他,宝颐越发口不择言:“……况且就算真落去了教坊司,我也找得到人来赎我,不劳大人费心。”
裴振衣气得脸色竟然发起青来,狠狠将长刀往地上一掷,抓住女孩芊薄的肩膀,怒道:“教坊司酷吏手段残忍,那根本不是让你胡闹的地方,唐宝颐!你还没看明白吗?如今只有我能救你!”
话音落地,两人俱是一震。
裴振衣仍攀着她的肩,手心的温度滚烫,他铁青的脸,紧咬的后槽牙,均暗示着这个男人心里的怒火有多盛。
若是在两年前,宝颐自有办法哄好他,可如今宝颐没这份心思了,她耳边反复回荡着裴振衣气急攻心时说出的那句话:只有我能救你。
救她?可他之前明明口口声声说过,他这次来侯府,纯粹是为了抄她的家啊。
宝颐立刻轻声问道:“大人什么意思?”
裴振衣心烦意乱,扭过头去,似乎懊恼于方才的失态。
宝颐仰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是一种浅淡的琥珀色,像西域来的贡品小狗,澄澈又明亮。
裴振衣变了很多,可这双眼睛却一如当年。
真近啊,他们间的距离仅有毫厘,几乎能将对方的睫毛数清,好像一踮脚,就能……
他湿热的呼吸拂上宝颐的侧脸,在女孩的注视下,眉宇间浮起淡淡的窘迫之色。
不能看她……裴振衣盯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她漂亮的唇瓣上挪开。
“敢问大人究竟是什么意思,”宝颐道:“大人想救我?”
裴振衣一时语塞。
他也不知道。
清算侯府确实是圣上的意思,他没有插手,可手下的小士官刚一将此事告知,他就想也没想地纵马前来,来时打定主意,要趁着这个机会让唐宝颐付出代价,可……可真的见到了她时,一切好像都脱离了他原先的设想。
她的性格丝毫未变,还是没脑子,不识好歹,自恃有张好皮囊,以为全天下都要偏心她两分。
只是她那么能屈能伸的人,今日在他面前竟然如此硬气,还当他对她旧情难忘,上赶着要帮她,所以有恃无恐吗?
想到此处,裴振衣只觉心中莫名的怒火暂熄。
是了,他怎么忘了唐宝颐的脑子笨,许是还没转过弯来,以为家破人亡只是一件小事,才对他这般嘴硬。
他应该让她明白,她家败了,除了她尚在狱中的双亲,没人还会无条件地宠溺她。
闭了闭眼,男人双眉微舒,生硬地开了口。
“是,裴某的确能救你,可并不是五姑娘想的那些……裴某对你旧情难忘之类的可笑理由,五姑娘莫要想错了。”
“裴某一路出生入死,随圣上征战四方,才堪堪得来今日的权势地位,算起来也都是拜你所赐,”裴振衣和缓道:“若无你当初那番作为,裴某也不会离开帝都,碰上这份机缘。”
“所以,裴某可以救你一次,当作回报。”
他的姿态高高在上,宛如施舍。
宝颐没有一口答应,而是站在原处,歪头注视着他。
半晌,宝颐问:“大人想救我,那我阿爹阿娘呢,大人也会搭救他们吗?”
“他们性命无虞,轮不到裴某去搭救,”裴振衣道:“此为要案,你家人有罪,可也是能戴罪立功的要紧人证,为防有居心叵测之人灭口,此案结束前,刑部会加派人手护住他们。”
“若你表现得乖顺……裴某也可去圣上面前,进言几句。“他补充道。
听闻爹娘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宝颐心中缓缓松下一口气。
见她眉眼舒展,裴振衣不露痕迹地收回了双手。
可是,当他离开宝颐肩头的那一刹那,面前的女孩突然反握住他的手,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裴振衣一愣。
“既然阿爹阿娘暂且安好,那我与大人走,也不是不行。”
宝颐往前踏了一步道:“只是,大人当真对我已无半分情意了吗?”
裴振衣淡淡回道:“少不知事,曾为美色所迷,清醒过来后只觉得荒唐。”
他碰了碰宝颐的侧脸,随即漠然地放开。
“你徒有一张艳丽皮囊,内里却庸俗不堪,倒人胃口。”
宝颐在袖下握紧了拳。
她摇了摇头:“我不信,你方才让我乖顺,分明是想让我如从前一般。”
裴振衣皱眉:“……你想做什……”
声音戛然而止。
他没有办法吐出最后一个音节了,因为唐宝颐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们拉至腰间,扣在她春柳般的细腰上。
这一瞬间,好像有人对他施了束缚的法咒,又好像有人把他扔进了一锅煮沸的热汤,让裴振衣大脑一片空白,四肢僵直,只能机械地任宝颐施为。
万籁俱寂,他只听见自己轰隆隆的心跳声。
还不够,宝颐熟练地拽住他华美官服的前襟,往下拉,再昂起头。
话语淹没在唇齿间,女孩的嘴唇柔软得像三月的樱花,拥有让任何男人疯魔的本领,她在这方面一向是无师自通的,没等裴振衣反应过来,宝颐已经轻车熟路地撬开他的牙关,温柔地轻咬起了他的下唇。
可惜,裴振衣长高了,吻起来没有从前那么顺口。
外貌会变,可气息不会,在这场不合时宜的拉锯中,不知是她还是裴振衣的呼吸声先急促了起来,扣在腰间的那双手下意识地把她紧紧贴入怀中,宝颐胸口的绿宝石璎珞落入他的前襟里。
她没有闭眼,为了不错过他的每一分表情变化,如愿看见他从震惊到沉沦,最后猝然清醒,狠狠地推开了她。
宝颐早有准备,不过踉跄了两步便站稳了身子,抬手轻轻摩挲了下被吻过的地方。
她唇上还沾着残留的口脂,与一点不明的亮晶晶的液体,亲吻过后,柔嫩的樱花色变成了更深一些的色泽,更令人浮思遐想。
但是,面前这个男人好像并没有领教这旖旎风情。
似乎受了什么巨大的羞辱一样,他颤抖着手压平衣襟,复又觉得热,粗暴地又把衣襟扯开了些,一张俊脸上满是不可置信,哑着嗓子对宝颐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觉得很有趣吗?这里是你们唐家祠堂!你怎么能……”
宝颐则细细欣赏着他的反应。
——气急败坏,衣冠不整,眼底爬上薄红,明晃晃的恼恨之色,不知是在恨她还是在恨自己。
唐家的祠堂又怎么样?她们唐家可不是那等古板的守礼人家,她勾引他是为了救自己爹娘,祖宗们说不定还要夸她能屈能伸,不愧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呢。
她舔了舔丰润的嘴唇,轻声问道:“不知我可让大人满意了?大人想要的乖顺,可是这样的?”
她轻轻一拉男人的衣袖,满怀期待道:“这儿是我们唐家的祠堂,列祖列宗在上,都听见了大人的诺言,大人可要一诺千金,为我家的案子出些力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