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沈书云在院中看见四宝去了又来,便起身走过去,想亲自劝他回去。
但等到她走到四宝身旁,才看见他手里还拿着一幅画,似乎在哪见过,就疑惑起来。
四宝神色平常地把画递给她,她打开画轴的一瞬间就神色大变。
这是她交给沈雷,到画斋去售卖的古画赝品。
怎么会在四宝手里?
“世子说,将这幅画给大姑娘看看,您再决定是不是亲自往存雄居走一趟。”四宝还是那样谦卑温和的语调。
尽量敛起不豫之色,沈书云唤来念春,低头跟着四宝,往存雄居去了。
一路上,沈书云便在猜想,朱霁八成已经知道她在制售赝品的事情,他会想干什么?一边走一边想,待会儿见了他要如何应对。
如今她是荣恩公府执掌后宅的人,若是传出她到存雄居私见朱霁的闲话,她倒也有很多理由能堵住悠悠之口。带着念春悄无声息过去,也未必会被人看见。
到了存雄居,为避人耳目,沈书云命念春在耳房等她,自己一个人去了朱霁所在的书房。
她沉了沉气息,才走了进去。
四宝进来,把方才拿着去请沈书云的画放在了书案上,又给沈书云倒了茶水,才退了出去。
朱霁正在看书,见她进来,便站起身来,请她坐在窗下的玫瑰椅上。
屋里没有了别的人,沈书脸上却是冰冷的表情,问他:
“世子叫我来有什么事?”
朱霁微微一笑,反问:“没有事情,就不能请沈大姑娘过来么?古人有魏晋清谈,剖玄析微,再下也想效仿。”
沈书云闻听此言,心头火冒三丈,这个人无耻之尤,分明另有所图,还把话说得这么道貌岸然。
如果不是因为他拿捏着自己仿制的赝品的事由,她现在已经提步走人了。
“小女才疏学浅,学不来魏晋风度。如今又被后宅琐事缠身,实在没有闲聊的雅兴,世子还是有话直说吧。”
沈书云拿出了全部的涵养,才让自己心平气和地说出上面的话。
朱霁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面容上变幻的表情,他喜欢这种能影响到她情绪的感觉。
也是不想再继续惹怒她,朱霁便温文尔雅地说道:“前段时日,京畿西北遭遇洪灾,想必贵府的收入也因此锐减。再加上募捐善款,加上中秋将至,一里一外,莫不是因为府上开销太大不能周转,沈大姑娘才出此下策?”
朱霁的眼神落在书案上的那幅画上,并没有点破到底是怎样的“下策”,看向沈书云的眼神却明若观火,仿佛把她从里到外都看透了。
沈书云一愣,随即就有些顿悟了。
沈雷拿去寄卖的画,为何这么快就找到了大买主,还出手如此阔绰?现在这些画到了朱霁手里,他又这样询问她沈家的财务状况,一切都能说得通了。
这个财力雄厚的买主,就是朱霁本人。
他是什么时候察觉出来的?或许自己的马脚,从辨别真假《东山林壑》的时候,就已经被这个心细如发的人发现了。
私下里自以为悄无声息的所作所为,这么短的时间就被他调查了一清二楚,这个人看着足不出户,其实却有手眼通天的能为。
制售赝品,虽然不是什么体面事,但到底也不算什么作奸犯科的恶行,不过说出去不太好听罢了。
沈书云沉了一息,她不信他堂堂亲王世子会真的和她一个小女子过不去,便一口咬定:
“世子在说什么?这假画和我没有干系。荣恩公府虽然不是泼天豪富,日子也还过得去。世子还是不要暗自揣测,张冠李戴。”
似乎是早就猜到沈书云会矢口否认一般,朱霁也不辩驳,她越是装傻,他就偏要开诚布公:“我知道你临摹名作很是辛苦,更何况这都是私藏在勋贵府邸的珍品,你借来想必也废了一番心思,若不是不得已,应当也不舍得拿去寄卖。”
事已至此,沈书云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是低头缄默不语。朱霁心疼和关怀她的表情不似假装,但是她却绝不肯信他存着什么好意。
见她沉默,朱霁接着说:“那天我说了,你如果遇到什么烦心事,可以知会在下一声,大可不必如此。”
“我没有什么烦心事。就算有,也不需要世子忧心。世子虽下榻寒舍,但到底只是一个外人,我想不出阁下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骚扰于我,便不觉得如此无事生非十分无聊么?”
听她如此说,朱霁的脸色说不上好看。他心里一清二楚,沈书云已经想明白了买画的人是自己,她分明因为他的施以援手才度过了难关,受禄却不领情,还把话说得这么不客气。
朱霁带着失望,对沈书云道:“由是观之,到底只是在下自作多情。”
沈书云心头一颤,忽然恍然大悟了什么。朱霁这句话说出来,近似是对沈书云的直接表白了。
纵使沈书云是被三纲五常教育着长大的世家女儿,也是私下里看过些男情女爱的话本子的。
从前,她只是觉得朱霁无礼而冒失,不过做事嚣张霸道,对自己言辞轻浮些罢了。如今她才觉察出,原来他对自己或许是情根深种,不可自拔。
从送昂贵的石色颜料,到那日月下的牵手和承诺,再到如今费尽心思帮她解决燃眉之急,凡此种种,还不能表明心迹吗。
她恍然大悟,但同时对这份意料之外的感情,也升起了慌乱和烦躁。
她告诫自己,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样的乱臣贼子,他越是有明察秋毫、一手遮天的本事,她越是觉得这人一身反骨,要敬而远之。
因了解他是个精明强干不好惹的人,沈书云此时反而不敢再激怒他。她只想着什么样的话术能劝退他的单相思,千万不要再因爱生恨徒生事端。
沈书云便和气了语调,对朱霁十分客套地说:“世子是宗室皇孙、身份尊贵,相信困在沈门寒舍也只是暂时。将来还是会回到藩地继承爵位,遥领官阶。日后,在沈家的一切琐事,都会随着时日消长而淡忘。”
她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想拒绝他,能说出口的也只有这些客气话。
她希望朱霁能明白,自己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男女之情。
“是么?”听她这么说,朱霁眼神暗沉沉的,从书案前站起身来,缓缓走到沈书云身边。
“可惜我的记性很好,从小到大都不太忘事。”朱霁明目张胆的说,眼神坚定而诚恳,仿佛犯了错的是别人。
沈书云不想再听下去,觉得此刻只有赶紧逃离为妙,语气也慌张起来:“伪画的事情,相信世子不会再起是非。我就此告辞。”
说完她便从玫瑰椅上站起来,就往外走。
“沈大姑娘!”朱霁见她要走,不知何时才能再有机会这般单独和她见面,自然很挽留她。
沈书云并不理会,仍然继续往书房门口走。
“沈姑娘!”朱霁的声音里已经有些急切,但沈书云就像没有听见一样,加快了脚步。
“沈书云!”
朱霁在后面唤她的芳名,见她仍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便上前跟了过去,在她就要走到门口的时候,一把拉住了她,并随手重重地将门关上,一只胳臂支撑住,将沈书云翻过身逼在他面前,便再无处可逃。
这一声震响,让沈书云心头一颤,唯有后背紧紧靠住窗门,下意识别过脸不去看他。落入眼帘的却是他青色常服上绣在肩头的赤金团龙图案。
他的身影投下来,呼吸可及的距离,她听到他喉结滚动,声音也带了一丝沙哑,缓缓地说:
“这次进京,其实我本可以不来。如此舍生忘死地来了,你猜我是为了什么?”
沈书云提心吊胆,屏住呼吸去小心翼翼地看他,那双长睫如羽的眼眸里,此刻只能用黯然来形容。
朱霁看着身前的玉人,鸦发墨浓,绛唇珠点,美貌与才情皆是这般世间无两,让他见之忘俗,本就是偏执自负的人,绝对不允许她就此离开。
此时,朱霁眼眸中卷起了狂风骇浪,决然地说:“既然我冒死来了,便应当对你说得直白一些。你的心与你的人,我都要定了。”
沈书云不可思议地对上他的眼神,惊愕地看着他这毫不遮掩的告白,随后恐惧着猜测接下来这个疯子会作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你……你不要乱来……”
可是陡然之间,朱霁竟然眼神收敛起锋芒,将支撑在窗门上的手臂拿开,退后了半步。
她的眉眼太过迷人,含水的丹唇就近在咫尺,他怕如果此时再不强迫自己远离,接下来会控制不住自己去吻她。
费尽心力压抑住胸中燃烧的火焰,朱霁才恢复了日常那温润儒雅的模样,对沈书云温柔地说:“我的话说完了,现在便放你走。”
沈书云见他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才鼓起勇气,有些悲愤地对他说:“这是我沈家的府上,什么叫你放我走?”
朱霁却温柔和煦,如沐春风地回答她:“这里的确是沈家府上,但九州寰宇,却无处不是我朱姓的江山。”
沈书云辩不过他,只能平稳了呼吸默然而立,见他款步走回了书案后,便打开了门,想赶紧离开。
却听见身后,朱霁声音无限温存:“容我再多说一句。”
这一次,不知为何,沈书云鬼使神差地停住了脚步。
“还是那句话,今后大姑娘若遇到麻烦,还是可以来寻我。为了你,余虽九死,其犹未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