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荣恩公将全家老小都叫到凌云院,果然宣布了一件让众人都惊掉了下巴的大事,那便是要让未出阁的沈书云,接管沈家的家权。
何氏本来就因不受沈公喜爱,向来没有主母的威风,这次连执掌中馈的头衔都没有了,她如何能接受?
更何况沈书云打了沈书露的事情发生了好几天了,沈公爷不闻不问,已经让她们母女在阖府上下没有了一点点脸面。
她本想从长计议,将来狠狠地报仇雪恨,却没成想沈公爷能如此枉矫过激,不给她留丁点的余地。
沈公爷不仅要她交出后宅多年的账目本册,还命令她和沈书露在中秋之前都要在自己的院子里闭门思过,什么时候完整地交接完家权,什么时候才能自由行走。
何氏和沈书露都气得脸色铁青。但是在凌云院,沈公宣布这个决定的时候,二人却没有丝毫胆量,去顶撞说一不二的家主。
沈公爷是战场上挥刀舞剑、杀人如麻的角色,真的动怒时,只消一个眼神就能让后宅这些心存不良的人如芒在背、瑟瑟发抖。
回到自己的绿野院,唯有面对着缩坐在圈椅上的沈崇,何氏才释放了满腹的愤恨,打开了滔滔不绝的怨怼:
“沿着整个京师城隍去打听打听,有没有一家平头正脸的公侯宅门,让个未出阁的丫头当家理事的?我这张老脸已经丢尽了,所谓的当家主母也不过是个下人们都不尊重的浮名!可是底下还有一个哥儿一个姐儿,人家要怎么议论咱们家?”
沈书露经过两天的冰敷,脸上被大姐姐打肿的馒头已经消下去了,此刻可以含含糊糊地说话了,就忙帮腔道:“都说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咱们家就是!祖父这是老糊涂了,被大姐姐当成个偶人摆布,都快不知道谁是家主了。”
何氏气得几乎裂了睚眦,嘴上便没有了把门的,干脆直接指摘起了老爷子:“在朝堂上被人撸了权柄,就忙着到后院来封侯拜相,我到要看看这祖孙无视礼法,乖张到何年何月!别让我有朝一日卧薪尝胆,舍身成仁,到时候非要以牙还牙,方能解了今日这深仇大恨!”
听着这对母女越说越过火,沈崇忍不住大喝一声:“行了!越说越不像个人话了!不过就是父亲让你歇歇罢了,你看看你,说得如同血海深仇一般。”
虽然这样和稀泥,沈崇心里也是烦躁的,何氏是他的妻,沈书云是他的长女,就算父亲要重划家权,也应该先和他有商有量地事先跟他通个气。这样突然宣告,让他在妻女面前落埋怨,在庶弟深嵩一家面前,也毫无长兄的尊严了。
他怨恨沈书云,在祖父面前有分量到了越过他这个父亲,她自己得了实权却不见人影,清高到这般程度,实在是乱了长幼尊卑,于理不合。
沈崇长叹一声气,拂袖出了绿野院,喊了小厮,便去了前街瓦市的酒肆灌黄汤去了。自从官场失意、后宅不宁,他似乎越来越沉迷于酗酒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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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一盒一盒的账目卷宗被曹管家带着人,堆积在沈书云的画案上的时候,她才确信,祖父要把家权交给她,不是说说而已,是来真的。
她顾不上刚刚来了月事,决然地忍住小腹的坠痛,就心急火燎地跑去凌云院,希望祖父饶了她,收回成命。
翁姨娘却挡在门前,说公爷在补觉,谁也不见,只给她传了一句话:“公爷让我告诉大姑娘,凡事矫枉必须过正。他确信大姑娘能写会算,撑得起后宅的门楣。”
翁姨娘见她一副万事皆休的模样,攥着她冰凉的手指,边暖边笑:“若是有不懂的,就去问曹管家和东院你婶母。奴瞧着,城门大的宣纸都能让你画成真山真水,几卷账本能看不明白?”
沈书云愁容满面地摇摇头:“姨娘你不懂,这是两码事。”
“昨日夜里,公爷说你小时候有人给你算命,说你你八字里日禄归时,将来是大权在握的贵妇,几乎是执掌凤印的命格。公爷说,若真是如此,倒不如让你在自己家里先牛刀小试,尝尝咸淡。”
沈书云无计可施,只能长叹一声,悻悻而归。
其实,听完翁姨娘的话,她心里已经有几分明白,这回祖父的决定,不仅仅是一时冲动要给她撑腰,也着实把治家理政当成了一门功课,希望她得到历练,能学到实打实的本领。
一直以来,祖父就是这样培养和教育她的,并不因为她是个女孩就轻视她。只不过这次牵涉了整个家族,让她有点喘不过气。
***
沈书云拿走了家权,让沈书露又气又恨,更加坚定了典卖田黄石的决心。她虽然被禁足在满枝红,却让红簪一早悄悄出府,假装去给她买消肿的茯苓霜,寻了前街一间看上去生意兴隆的当铺,把田黄石典卖了。
红簪不识字,回来把交钞递给沈书露的时候,上头的数目,惊得她眉目都飞了起来。
足足三千两银票!这在京师能买三处大宅子。
红簪说,当时柜台的伙计一时看不懂这刻章是什么底料,就叫来了掌柜,掌柜又惊又喜,差人去请了东家的老板,才定了这个价钱,让她在当铺的茶座好一顿等。
“二姑娘知道吗?那个当铺的东家,居然是个太监!”红簪眉飞色舞地转述着这次稀奇的经历,沈书露只黑了面皮让她一定对所有人都守口如瓶,不然就如敛秋那般把她拉出去配人。
红簪吓得连忙收声。
***
翌日沈书云不再腹痛,烧也退了,一大早就支起身子开始翻看账本卷宗。
她做什么都勤奋刻苦,点灯熬油三天三夜,才渐渐理顺了几本主要的账目。
因娇养在闺中,又有祖父的庇护,她一直以来习惯了沉湎于丹青,过着十分精致逍遥的日子。拿着财务账本,她才知道如此大的宅门,每日要处理这么多纷繁复杂的琐事,进出这么多巨细无规的款项。
看着看着,她也看出了问题。
何氏执掌中馈,挑不出什么大的错处,沈家田庄和商铺的收入,加上父兄的俸禄,也基本上能够和府上的开销紧紧巴巴地打个平手。这大概也是何氏畏惧祖父明察秋毫的本事,不敢公然中饱私囊所致。
但是,这一本本貌似井井有条的大账,却经不住仔细推敲。特别是沈书云不辞辛苦,花了几日清对了库房的珍宝和细货,她才看出端倪。
何氏应当是在漫长的岁月里,如蚂蚁搬家一般,量少次多、化整为零地贪墨了许多的家产。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当年自己的生母萧氏嫁过来时,曾经带来了三只楠木大箱子,里面有许多的珍宝,金银首饰自不必多说,还有一些临安的田契和房产,最值钱的当属十万外省通兑的盐引。
盐在本朝是重要战略物资,盐引是买卖官盐的凭证,比交钞更具有流通性,通兑出去转手就能套得真金白银。
先帝在位时,唯有少数官商世家,才有取得盐引实力,萧家当初正好画在这个圈子里,拥有了赎兑盐引的资格。
永续帝继位以后,取消了所有商人贩盐的资质,改为司礼监下设盐运属统一管理,但从前发出的盐引,仍然认可。
也就是说,萧氏陪嫁过来的这十万盐引,在外头已经是有市无价的宝贝。
而萧氏过世前,曾经写下遗嘱,这三只楠木箱子里的东西,都要作为沈书云的嫁妆。即便沈崇再娶,也不能充入公中。这份遗嘱,祖父曾经给沈书云看过,如今就躺在祖父书房的抽屉里。
沈书云考虑了一下,决定有话要说在明处,命念春去祖父院里要来了母亲的遗书,便去了绿野院。
“什么南木箱子,北木箱子,我听都没听过。你亲娘过身半年,你父亲才给我下聘。这之前的事情,我怎么知道?”何氏翻着白眼,对沈书云没有半句好话。
“这三只楠木箱子,的确是母亲嫁过来之前的事。可是却一直记在了库房的账目中,七年前库房扩建,账目也跟着重做,这三只箱子便不翼而飞了。当时母亲已经生了霄哥儿,怎么能说毫不知情?”沈书云拿着账本子问何氏。
何氏自然打算耍赖到底:“既然是账本上对不起来,大姐儿应该去问问记账的人,何必来问我?”
似乎是觉得这样直接暴露嘴脸不太好看,何氏变虚起了语调,貌似语重心长地对沈书云说:
“想必你也看得出来,先帝走了以后,咱家百年宅门有点盛极而衰的架势,你跟着你祖父金汤银饭惯了,只顾着埋头画画不知道人间疾苦。你是不知道,为了维持体面,我和你妹妹、弟弟早习惯了节衣缩食贴补中馈。外头以为咱们锦衣玉食神仙一般,实则其中辛苦不足为外人道也。”
沈书云忍住心头的恶心,淡淡道:“持家不易,母亲辛苦了。”
这种客套话,却激起何氏的精神头,她不怀好意地说:“实话实说,如今你祖父能放我个休假,我还真的是感激不尽。若你遇到办不了、不明白之处,也不要再这般来质问我,容我得一段逍遥,方不损了你嫡长女的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