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振门楣书云掌家权,贪私财继母藏祸心
------------------
第十章
凌云院内,沈廷恩正躺在竹藤的躺椅上在晒太阳,翁姨娘坐在一旁秀墩上侍奉。见沈书云来了,忙起身让出了地方。
“大姑娘来了,公爷方才着急派人寻你多时了,你们祖孙聊会儿。奴正好下去给公爷煎药,”翁姨娘带着侍女退出院子。
念春识趣,转身去正厅里,给主子们倒茶,屋内便只有祖孙两个人了。
沈书云过去,没有坐在翁姨娘方才坐的秀墩上,而是蹲下身,坐在荣恩公躺椅前的脚踏上,依偎在祖父的藤椅边。
祖孙俩对着明媚的夕阳都不说话,就这么安静地坐了一会儿,不由得让人联想到“相依为命”这四个字。
最后,还是沈书云先开了口:“祖父,我做错事情了。”
“知道错就好。”荣恩公起身,坐直了身子,沈书云忙起身从他身后垫上软枕让他靠着。
“你说说,错在哪里了。”荣恩公慢条斯理地接过念春递来的茶。
“打了二妹妹。”书云低头小声说。
她打人,是被妹妹逼得没办法,天知道她多么不想和沈书露一般见识,但凡能忍她便忍了。可是出了这口气以后,书云心头却爬上了一丝没味儿的情绪。
“我不是说这个。该罚的人,你打晚了,活该你自己再受委屈。”沈廷恩心疼又无奈地看着她。
沈书云有一丝讶然,她知道祖父会理解她,但没想到他把话说得这样直白。
荣恩公开口问她:“我问你,田黄石怎么找不到了?你屋里原来四个丫头,现如今怎么变成三个了?”
“祖父其实早就都知道了……”沈书云有些意外,但片刻也就不意外了。
“这么大的府邸,我虽老了,却也不缺几个耳报神。”
沈书云了然,祖父那般明白的人,国家大事都看得一清二楚,小小府邸能有什么瞒得住他,必然是先一步知道了全情。
可是她半晌没有再说话,最后从唇边低声挤出一句:
“那您,就不能装着不知道吗?”沈书云眉眼里满是让人心疼的惆怅。
沈公爷胸口一紧,沈书云的反问,实则在他的意料之外。
他知道孙女识大体、有主张,但他没想过,原来从头到尾不告诉他,除了怕惹他动气,还有一层意思:她希望他能袖手旁观,不要插手这件事。
还能为什么呢?她不过是试图在他还健在的时候,用一点退让和妥协,消弭何氏甚至沈崇对她的敌意。不搬出祖父的威严,这仇恨就不至于结得太深。
这是她给自己未来找的台阶,甚至也可以称得上是她在方寸闺阁中的精明与权谋。
但突然间,他反而更加心疼她。他感到自己已经老了,无论如何宠爱和抬举这个没有娘亲的可怜孩子,也无法真正去改变她在这个家里尴尬的处境。
在乌烟瘴气的泥潭里,她开成了夺目的花,可是骄阳总有落日的一天,她还能继续盛放吗?
家族式微,在他死后,她曾经得到的偏疼,或许都将成为被挤兑和欺负的原罪。
这一刻他还活着,喘息着不匀称的呼吸,他依旧想把此生最美好的疼爱都给她。他清楚地明白,书云不仅仅是他的血脉,还是他的知音,他一生顽强坚毅、果决豪迈的精神的唯一继承人。
“糊涂、自以为是!”沈公爷对书云严厉地说,下一句,他换了心疼的口吻,对她说:“你以为世上的事,忍忍就能过去吗?我活着和我死了,他们对你能有什么根本的区别?狗脑子永远懂不了人的事。”
有时候,沈公爷甚至希望大孙女不是这样明白事理、顾全大局的孩子,若她能有一些张狂和骄纵,遇到这些极品的家人,也不至于如此自伤。
“总归是父亲、母亲、亲妹妹,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沈书云知道再说下去,祖父要真的伤怀了,便尽力撑起笑容,对祖父说:“爷爷您瞧,晚霞真美。”
沈公爷的人生依旧夕阳西下,便不想去看晚霞。他从衣襟里取出了一封信,递给沈书云,对她说:“临安萧家来的信,你自己看看吧。”
沈书云看完,脸色变得凝重,撑起来的笑容也没了。
临安萧家,是书云母亲的娘家,可以称得上整个临安府的首富。前朝历任工部织造局的主事,有一大半出自萧家。整个江南,萧家盛名在外,无人不知。
母亲临终前,就曾经动心将她许配给自己的侄子萧唯仁。但当时她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奶娃娃。这些年来,荣恩公受先帝器重,如日中天,萧家这等商贾之家,并不能与之相配。如今萧唯仁已至弱冠之年,他的父母死后,继承了滔天财富,作为嫡长子便撑起家业。日前,他致信荣恩公,表达了求娶沈书云的意愿。
沈书云已经过了十六岁生日,正在议亲的年纪。两年前,荣恩公还手握重权的时候,京中来说项的权贵不乏其人,但是荣恩公觉得哪一个都配不上自己的心尖明珠,全都驳了回去。
如今沈家的处境尴尬,从前踏破门槛的媒人,便都不见了踪影。为此,何氏还曾经抱怨,荣恩公的失势,把沈书露的婚姻也连累了。
这封信里,萧唯仁对自己手中的财富,流露出了沾沾自喜的意味,求亲的言辞虽然恳切,但总让人感到不太舒服。
“表哥这是觉得自己义薄云天呢。这时候想着我,仿佛救苦救难似的。”沈书云放下信,对祖父自嘲:“祖父是不是私下里,也求佛拜庙,希望早点把我嫁出去?”
“我?我恨不得你永远在我身边!这世间的臭小子一个一个都是泥猴儿,谁来提亲我都想用棍子打出去。”荣恩公也跟着说笑起来,但到底沉下气,试探着问书云:“现在是问你,这等人家,你想嫁吗?”
想嫁吗?书云一时间真的是答不上来。
表哥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没什么印象了。但若嫁给父母双亡的人,便没有翁姑的纠缠。在临安那样山水秀美的地方,豪门之家的主母,只要不出大错,能和夫君维持表面和气,过上一份舒心日子,应当是不难。
总好过,在这乌烟瘴气的娘家,整日面对狭隘的继母、恶毒的妹妹、无能的父亲,无休无止地缠斗要好些吧!沈书云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对婚姻这件事有限的认识,反复掂量着。
与其说想嫁到什么归宿,倒不如说是想离开现在的地方。
荣恩公看出了她的心思,也做出了决策:“过了中秋,再有一个月,便是我的寿辰,让你父亲起一封请柬,把姓萧的小子叫来相看相看,若是个人形就考虑他,若不是个东西,就撵出去揍一顿。”
天幕渐渐落下,晚霞换了稀疏的星光,注定是个月色朗朗的好夜。
荣恩公示意沈书云扶他起来,持着拐杖往正厅的饭堂里走。
圆桌上,翁姨娘和念春布置好饭菜,便退下了。沈书云起身,给祖父递汤水、夹菜蔬。这么多年,侍奉在祖父身边,她对这些小事已经轻车熟路。
沈公让她坐下一起吃,她便安坐下,问道:“祖父,那田黄石父亲命曹管家去找了,至今还没有消息。”
她想既然祖父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倒不妨和他商议一下对策:“这是先帝的赏赐,我怕事情败露了,会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
“祖父我前半辈子都是把脑袋挂在腰带上过来的,为人处世就是一句话:没事儿不惹事儿,有事儿也不怕事儿。”祖父难得有好胃口,一碗粥很快喝完。
见沈书云还是没领会,他便笑了笑:“圣人若要治罪,随便找块路边的砖头也是一样摁给你个罪名,是不是田黄石有什么干系。快点吃饭,把肚子喂饱,才是头等大事。”
道理其实她也早就想得通,但唯有祖父的,才能真的让她真正拥有一种从容不迫的心境。
念春见沈书云从凌云院回来的时候,脸色是轻松快慰的,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只要主子没有因为给她出头为难,她便卸下了心里的重担,值夜时便睡得很沉。
沈书云却睡不着,反反复复琢磨着萧家求亲的事。
辗转反侧后,她想去墨泉边静静心神。唯恐惊扰了好多天都没睡好的念春,她便蹑手蹑脚,随手拿了一件披风套在寝衣外面,任由三千鸦发散落在肩头,提上一双软绣鞋,就往外走。
才过了十五,月未下弦,穹顶上冰轮皎皎,银辉盈盈,把园内小路照的清楚明亮。沈书云振了振披风的衣襟,欢快了脚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墨泉边。
没有婢女跟着,沈书云便纵容自己贪一回凉,她俯下身,掬一把泉水来饮,甘甜清冽的舒爽瞬间让她感到畅快。
“沈大姑娘半夜里偷偷跑出来喝凉水,不怕闹肚子么?”上首的月洞窗上,赫然坐着一个人,抬头乍一看,吓了沈书云一跳。
再定睛观瞧,不是那块烫手山芋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