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司礼监的人,没有再来讨画么?”沈书云虽然自信手头技法能与曹洞云岩灵魂相通,但是赝品毕竟是赝品,还是很关心此事的后续。
贤二法师神色安然道:“说起来也有趣,自从这一幅‘新作’挂上去以后,王瑾倒是再也没有来寻过麻烦。司礼监如今权势滔天,大概忙得很。”
“嗯,那就好。”书云点点头,心里却划过一丝失落。
新帝继位,祖父这样的忠臣被夺了实权,阉党四处搜集珍宝、作奸犯科,倒成了圣人最信赖的人。自古宦官干政就是朝纲败坏的开始,她为祖父不甘心,也为国家的未来有了隐隐的忧虑。
“姑娘还要看看那幅原作吗?摘下来以后,一直在宏庵住持的僧舍里放着,住持待会儿要会客,本座可以去讨来一观。”贤二法师问她。
沈书云摇了摇头,道:“不必了,临摹的那段时间,已经烂熟于心,今后都可以不必再看。”
年初,她把《东山林壑》借回家临摹,一连数日废寝忘食,痴迷到极致时,仿佛在和曹洞云岩隔着时空灵魂对话。得到了大家的真髓,画作只不过是一张纸,要紧的是心中的山水。
闺中女儿,即便偶尔出门,也不能在外头久留。沈书云就此作别了贤二法师,和念春两个人离开了藏经楼。
甘露寺的规制很高,除了帝王将相,一般访客的马车皆停在后门。又因寺院规模宏伟,从藏经楼到寺院后门,着实得走一段不短的路程。
已经入秋,今日风中已经有了凉意。此时穹窿上巧云舒卷,蓬松洁白。寺内古树葱茏,芳草怡人,沈书云和念春边聊便走,心情大好。
距离寺门还有一段距离,沈书云陡然停了下来,她看见了对面走过来的人。而那人自然也认出了她。
沈书云暗道,真是晦气的冤家,在家里见到就算了,好不容易出趟家门,也要遇见。
朱霁的心里也是做此感慨,只是,他把一天只内见两回看成是莫大的缘分,不清楚沈书云在心里已经开始骂他了。
“沈大姑娘好。真巧,一日之内两次得见。”朱霁上前颔首,他是亲王世子,这京中能让他见礼的人并不多。没有长辈和外人,那凛凛的自负便毫不遮掩。
“世子爷有礼。”沈书云低下头行礼,想就此错过身道别,一句话也不想和他多言。
朱霁感受到了她的回避,却并不气馁,上前诚恳问道:“今日是盂兰盆节,大姑娘这是给亲人莲位上香吗?”
“回世子爷的话,的确如此。家母莲位在寺内供奉。”沈书云尽可能礼貌地回答,希望过分的礼貌,能拒他于千里。
朱霁反应极快,瞬间就有了歉意:“想必是府上为了接待我,耽误了给先夫人的祭扫,只能来寺里给莲位上香。怪我思虑不周,给大姑娘添了麻烦。”
他的歉意不像是假装的,沈书云更不想计较,只继续客气道:“世子爷皇亲贵胄,能下榻寒舍,是沈门之幸。家母过身多年,往年忙起来,也有只来寺里不去墓前的时候。”
朱霁一笑,知道她只是客气,但能和她这样近距离说几句话,也是无比欢喜。想到了什么,又说:“先前送给大姑娘的薄礼,可对姑娘的技艺有所助力?”
不提那盒子让沈书云感到羞臊的颜料还罢了,此时这人居然主动问起来了,干脆借这个机会和他说清楚。
沈书云强忍着心头的烦扰,继续客客气气道:“世子为先帝尽孝,才会还礼小女。诚然是孝道彰显,感天动地!只是那颜料太过贵重,我一个小人物着实配不上,若世子不想令书云顾影惭形,改日我便差人原物奉还,这样心里还能熨帖些。”
她的回答让朱霁十分意外,脸上明显滑过了不悦和失落,但是骄傲的人不会在还没开场的时候就败下阵来,便说:“大姑娘的才情,京师无人不知,若是你都配不上,便没人配得上。”
这是公然的称赞,但对一个没有出阁的女孩子这样说话,显然是别有意味了。
语罢,他还不罢休,神情里有了一点赌气,带着些强硬,说:“况且,在下送出去的礼物,从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沈书云心头之火也瞬时燃了起来,再不想对这个乱臣贼子装客套,言辞也不再柔软,愤愤道:“礼物是祖父收下的,并未问过小女的心意。沈家人丁众多,世子只送小女,凭白惹人误会。世子若是不肯收回,便把石色原封不动地退回到祖父那里。”
千挑万选的礼物,她可以不喜欢,可以用不上,但是总不能这般羞辱他的一片真心。一瞬之间,朱霁觉得她几乎有些可气。
但闺中女儿即便见过些世面,也比不上朱霁这样周旋在权力场上的人心机深厚,她如何斗得过他。
朱霁眼波一转,冷然笑道:“说的也是。不过一盒颜色,死物罢了,既然送了大姑娘,就全凭姑娘处置。只不过我记得,盒子里还放了张字条。想来姑娘说要‘原封不动’退回,大抵这字条也未曾发现。送去给沈公爷收着的时候,一定想着把字条拿出来,才可以真正免去许多误会。”
“你!”沈书云被他说得脸色发红,终于怒不可遏地看向这个令她讨厌的人。
她生气的时候眼睛瞪得圆圆,本来美如潭水的眼眸,顷刻间起了荡漾的波澜。朱霁从前只知道西施捧心是美的,原来美人生气,也是这样让人心醉。
“看来,字条你是看过了。”他微微一笑,从她身边走过,在距离她一拳之隔时,侧首道:“在下今日还要诚心礼佛,和姑娘就此别过。”
朱霁说完就悠然独行,朝着僧舍的方向走去了。
朱霁从宏庵法师的茶室里出来时,已经是日暮时分。宏庵法师亲自送他至寺门,四宝等在那里。
四宝见宏庵法师将一只细长的锦盒递到他手里,也并不多言,只恭敬地掀开了马车的竹帘。朱霁向法师礼貌作别,便上了马车。
其实,宏庵法师忙着约他出来,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大事,不过是感念安王当年对他的大恩,当面致谢一番罢了。他告知朱霁,甘露寺日前将十万两香火银,募赠给蓟州,当做是充盈部队的军饷。眼下已经派武僧夙夜赶路,将纹银押送往蓟州去了。
一个千年名刹的住持为何会支持安王的大计?这要从十年前说起。当时,先帝经过几十年的经营,基本稳固了版图,于是开始挥刀向内,整饬吏治以后,便动了“灭佛”的心思。
所谓灭佛,并不是要废黜民间信仰,仅仅是出于帝国要想稳固,绝不容许僧侣势力做大。前朝末期,因为战乱频仍,僧众占编户人口的四分之一,寺院广纳人口良田,还有免除纳税服役的特权。对于刚刚稳住脚跟的新王朝来说,富可敌国的寺院势力简直形同一方诸侯。
当时,甘露寺差一点被先帝拎出来以儆效尤,是安王上书先帝,以甘露寺内供奉先皇后和太后的莲位为由,动之以情,保下了宏庵的佛职和财产。
新帝继位不过两年,各地的寺院势力又开始抬头,且皆以甘露寺马首是瞻。宏庵法师一时间广结善缘,成了不可小觑的佛门宗主。
虽然身在佛门,并不妨碍宏庵法师是一个人精。他审时度势,押宝在兵强马壮、心机深厚的安王身上。安王则看中他在京中蛰伏的位置,可以以佛门身份为掩护,为他打探消息,暗送款物与人员,是极其顺手的工具。
马车不疾不徐地往荣恩公府行进,朱霁侧身看看手边的锦盒。
里面是宏庵法师上供给他的大礼,正是曹洞云岩的那幅《东山林壑》。
宏庵知道安王世子对钱财早就无欲无求,惟独在丹青上有一份热情,因此将寺内最有名的瑰宝雅贿于他,以宣示忠诚。虽然有些舍不得,但是到底比被王瑾哪天讨要了去好。
朱霁暗自想,沈书云年年都要来给母亲的莲位上香,一个画痴不可能不知道这幅名作。
既然御制的石色不得她心意,他不相信她会看不上这样举世闻名的珍宝。横竖还要在府上住好一阵子,他有的是耐性去赢取她的芳心。
沈书云从甘露寺回来后,一直不言不语,气得脸色发白。她想不通世上怎么会有朱霁这么令人讨厌的人。
直到晚间入睡,值夜的念春哄她喝水时,见她神色舒展了些,才试探着问:“姑娘今日是生安王世子的气了吗?”
“不要提他。”沈书云呛了一口水,念春忙坐下来给她拍背,平静下来她才继续说:“都说他是个烫手山芋,我看他简直是个混球儿。”一想到他就住在蓬蓬远春一泉之隔的存雄居,她就来气。
大家闺秀很少这般直接骂人,这回念春也有些担忧,道:“奴婢看得出来,他似乎对姑娘有些不同。”沈书云不置可否,只对念春说:“他没安好心,咱们以后见到他就绕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