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后,小二端上来刚煮的满雨白茶,二人悠闲地喝着茶,等着戏台开场。
长亭靠在椅背上,百无聊赖地翻着话本,待会儿要演的就是她手里这出《顾氏乱》,据说是近期建安最火、最畅销的话本。
苏湛漫不经心地喝着茶,骨节分明的手指端着薄胎白瓷敞口茶碗,几与白瓷茶碗同色,微敛的桃花眼下,睫毛在碧绿的茶汤上倒映出一片阴影。
长亭透过书缝看到这一幕,翻了个白眼,哼,妖孽。
“建安什么时候排了这出戏?云中顾氏不是禁止议论吗?”长亭好奇道。
苏湛摇摇头,“不知道,我听说最近很火,就过来看看讲了什么。”
云中顾氏,也算是魏国朝廷讳莫如深的一个禁忌话题。
说起来这云中顾氏,原本只是普通世家,因女儿成为世祖皇帝皇后的缘故,才发家显赫。
据说世祖顾皇后倾国倾城,柔情似水,深受宠爱。因顾皇后的缘故,皇后的几个兄弟也个个位极人臣,顾氏一跃成为了魏国一等一的世家。
只是自顾皇后驾崩后,各方势力围攻倾轧,顾氏家族势力也大不如前。五年前的云中顾氏谋反案之后,整个家族更是几近覆灭无人。
“想当年,这云中顾氏也是跟你家齐名的大世家啊!”长亭感慨道。
“是啊,可到底外戚起家,位极人臣,朝野不服。”苏湛摇摇头。
楼下的戏台上,刚巧已经演到了秦州军讨伐西凉那一段,据说那年秦州军和并州军讨伐西凉,负责后方军粮的正是顾氏,顾氏未能及时押送军粮,致使前线粮草物资跟不上,秦州军大败。
朝廷问罪之际,顾氏竟莫名其妙的要谋反,之后便是举族蒙难。
看到最后,长亭莫名的怅然,“云中顾氏,竟是落得如此惨淡收场……”
“自古及今,没有不亡的朝代,也没有不坠的世家。”
苏湛一向没皮没脸,突然冒出一句这样深沉的感叹,长亭颇为讶异,“这话有意思,你这游手好闲的傻蛋,什么时候也会有这般感慨?”
苏湛白了她一眼,谁傻蛋了?她才是傻蛋!没好气道:“这不是我说的,是我大哥说的。”
长亭一怔,大哥?苏渊?忍不住询问道:“你大哥他,还好吗?”
苏渊年纪轻轻,已经是中书侍郎了,据说之前小皇帝有意以苏渊为中书令,可苏司徒以苏渊年纪尚轻,身体又素来多病为由给拒绝了。
长亭听说后也是不由咂舌,苏渊还不到二十五呢,就能做中书令,她爹快五十了才是个三品尚书啊!
有的人,天生就是翻覆朝政的好手,有的人,做了半辈子官也没做明白。
苏渊,是前者,她爹,是后者。
“挺好的。”苏湛淡淡道,又点了点心口,“大哥不是病在身上,是在这里。”
“那也难怪了,周旋在那么多世家贵族之间,可不就操心劳力?他不操心,你会这么自在?”毕竟苏湛每天都在身体力行的实践,如何彻底的游手好闲。
苏湛呵呵一笑,没说什么,她既这样认为,那就当是这样吧,转移话题道:“我家在西郊扩建的马埒修好了,你想不想去赛马比武?”
长亭眼睛一亮,建安城寸土寸金,兰陵苏氏财大气粗,直接买下了数百亩地来修马埒,听说那马埒修的奢华无比,就差拿钱来当地砖铺了。
“好啊,我也去开开眼!”
…………
武平侯府房顶上,青衫少年的脚步轻快,足尖轻点瓦片,衣袂翻飞,如浪席卷。
少年伏在屋顶,不时观察着院中的情况,偶尔有飞鸟从他头顶掠过,在青色瓦片上投下些光怪陆离的影子。
这里就是户部尚书长泓家吧?
武平侯府,是世祖皇帝时,朝廷为长泓之父武平侯长荣敕造的府第,已有几十年光阴了。
长荣当年也是征战天下的名将,后曾出任过齐州牧,在齐州一带很得人心。隐居齐州的七个孙子,世称长氏七君子,齐州一带,声望显著!
少年轻轻从房顶落下,没有扬起一丝尘土。
前不久,苏延收到了一封来自建安的匿名信,提到了一些齐州军贪墨之事,便借着被父亲逼婚之名,自齐州来到了建安调查。
各州军饷粮草都是户部调配,户部尚书定然难辞其咎!
寻到长泓书房后,苏延趁四下无人,便悄悄潜入了进去,不得不说,这堂堂户部尚书,书房就……还挺寒碜的。
县侯爵占有永业田,朝廷每年还有万石补贴,而且长泓入朝为官,还能再拿两千石俸禄,加上朝廷的赏赐,又管着户部的肥差,家里怎么也不至于穷吧?
苏延看着书桌上长泓那惨不忍睹的书法,不由怀疑这长泓是怎么做到户部尚书的?
就在苏延在长泓书房四下翻找文书之时,门外突然响起一些脚步的动静,苏延心里咯噔一下,“噌”地一跃而起,悄无声息地藏身在了梁柱之上。
“吱呀”一声,一只穿着银青缎子翘头鞋的小脚先探了进来,撩起的裙摆下,少女白皙的小腿,若儿童的手臂一般不堪一折,紧接着,一身春水碧裙的少女,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苏延看着那猫着腰的少女,心中一动,是她!
早上差点骑马撞上自己那个姑娘,建安第三绝吗?长大姑娘换了女装,也挺清丽脱俗的。
长亭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回房换回来早间的装扮,虽然她厌烦这样打扮,可老头儿坚持要她这样穿,女孩子,怎么能没几套体面的打扮?
长亭用钥匙打开了书桌旁边的一个红木五斗小柜,从第五层取出了一本册子揣到怀里,而后将另一本册子复又放回了柜中。
做完这一切后,长亭舒了口气,再度锁上了柜子,而后到书架上随便拿了一本《诗经》,就悄悄从书房离去了。
少女离去后,苏延方从屋梁上落下,来到少女放册子的五斗柜前,观察着那一把小锁,随后,不知从哪变出一把撬锁工具,手指如白鸟般飞快的上下飞舞着。
不多时,铜锁应声而开。
苏延取出册子翻看着,不过是些府中账务的记录,看起来也确实没有什么问题,应该是明帐,只不过却有一条固定的支出引起了苏延的好奇。
齐州?他们每隔几个月就会往齐州送一些钱粮丝帛?
苏延手指摸着下巴,又将账本锁回了柜中,仿佛从来没有打开过。
比起这里存放的流水账,他还是更好奇那位长大姑娘拿走的记了什么。
…………
长亭回房后,便赶紧打开了枕头后置物柜下的暗格,把换回的账本悄悄放了进去。
前两天对公账后,早上不留神放错了自己的账本,幸亏发现及时,老头儿还没来得及看。
暗格隐秘,连锁具都是精心设计,况且又是在女子闺房,床榻之上,没有人会想到她的小金库藏于此。
房顶上,苏延轻轻掀开了几片瓦,往屋里观察着,见少女把账本锁入床头的暗格后,心中就琢磨着怎么把它偷出来看一看。
放好账本后,长亭松了口气,坐到榻上拿着阿宝绣了一半的花,装模作样的继续绣着。
阿宝从外边端着刚熬好的陈皮梅子茶轻轻走了进来,给她倒了一杯后,好奇道:“苏二公子给姑娘找的对象怎么样?”
苏延听到这话,顿时来了兴趣,苏湛在给这长大姑娘找对象?话本里他俩不是一对吗?
一听这话,长亭就来气,愤愤道:“歪瓜裂枣,难登大雅。”
“不该啊,苏二公子要是比着自己找,也不至于太差啊!”阿宝隐隐吃惊。
“他要是比着自己找,那才是真正的惨不忍睹呢。”长亭戳着绷子上的花,想起苏湛那吊儿郎当的模样,身子抖了一下。
阿宝吃惊道:“怎么可能,看看苏二公子多受欢迎啊,每次出行街道都能被建安的待嫁少女堵满。”
“那是她们眼瞎,真不知道她们迷恋苏湛啥。”长亭轻嘲一笑,“明知道苏湛那样的身份是绝不会娶她们的。”
阿宝认真道:“姑娘这就不懂了,不说家世,光凭苏二公子的脸,就足够万千少女倾倒了!何况,他还是司徒之子,嫁到司徒府做妾,那也是给家里长脸,光耀门楣的妾!”
房顶的苏延,忍不住“扑哧”一笑。
长亭嘴角一抽,果然,她跟阿宝的脑回路,不在一个层面。
她想不通,为啥真有人愿意上赶着给苏湛这游手好闲的废物做妾,就因为他长的好看?
如果肯做妾,为何不去追逐苏湛的大哥苏渊?那才是司徒府正儿八经的世子,前途无限呐!
“那是她们没有见过苏湛的大哥苏渊,否则,谁会看上苏湛那个草包傻蛋?”长亭嗤笑道。
屋顶的苏延听到苏渊的名字时,明显眼神一滞,大哥啊……
“苏大公子是何等矜贵,哪有苏二公子接地气儿?”阿宝挠挠头,其实,她也没见过苏渊,她能想象的世家公子最美好的形象,也就苏湛那模样了。
长亭抿唇一笑,不由想起自己第一次见苏渊的时候,长身玉立,鬓眉如漆,披着白领狐裘大氅,温雅从容自微雪中向苏湛走来的模样,真真神仙中人一般!
那才是真正的世家公子,兰陵苏氏的体面!
站在他面前,长亭如同浮沉于他耀眼光影中的纤尘,微小而渺茫。
他对着长亭笑了一下,长亭恍然觉得这三冬的冰雪都在他的一笑中消融,春光袭卷!
那一刻,她才知道为何建安城的女子都会如此迷恋苏湛,大概因为早早扛起家业的苏渊在她们的眼中,太过遥不可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