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星渊外,一方原本用以观景的石亭,被人密不透风地施加了数层结界。
陌林轻手轻脚地将玄持光放在长凳上,有些怀疑地看了几眼凌霜铭:“这位便是上仙界三大天阶丹师之一,贵派前任丹蕙长老?我观长老气色不佳,莫非是仙体抱恙?”
哪怕易千澜拍着胸脯保证,他都无法相信眼前这看上去弱不禁风的青年,竟能治好玄持光受损的神魂。
“不敢当,略懂皮毛。”感受到陌林的敌意,凌霜铭神色疏淡地垂眸,并不想与其争执。
易千澜则是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为凌霜铭挡住陌林的视线:“近来有关我师弟的风言风语,陌道友听听也就是了。现下人就在眼前,道友何不眼见为实?”
自家的师弟自己心疼,自打凌霜铭上次在太初峰前咯血,易千澜便对这个小师弟上心不少。
这些日子里师弟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他都记在心上。若不是情况危急,倒真有些舍不得再让凌霜铭劳心费神为人诊病。
而且虽然易千澜和玄持光这个师弟并不算相当熟识,可他还是看这个三天两头缠着师弟的陌林百般不顺眼。
故易千澜又冷声补了一句:“再者,我派弟子受伤,玉清派自会全力救治,陌道友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陌林听了,同样回以眼刀。
不过他虽看上去不太服气,还是抱着剑坐在一旁,不再说话了。
凌霜铭在长凳上坐下,正打算分出神识去查探玄持光识海,听到这边动静,有些奇怪地看了这两人几眼。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刚才易千澜的模样,有几分像自家白菜被拱了的老母亲。
更离奇的还是易千澜对自己的态度,与之前的漠不关心大相径庭。
自重生以来,凌霜铭从不在乎书中人物的好感度,但如今再要探时,却发现易千澜头顶的数值模模糊糊的,怎么也看不真切。
左右想不明白,不如先搁在一边。
眼下还是让先玄持光醒来,为他打开禁地入口,前去寻找雒洵要紧。
他摒除杂念,伸指点在玄持光眉心,分出一缕神识潜入其识海中。
看到凌霜铭的呼吸频率很快沉缓下去,陌林眸光微微动了一下。
在不经修士允许的情况下进入对方识海,并不是容易之事。
而这个凌霜铭不过金丹初期,打开元婴修士的神识竟不费吹灰之力。若不是他的神魂境界远高于元婴境,那便是他道法精妙,非常人所能及。
看来此人并不像玉清派门人广为流传的那般无用,至少在魂术已远远超过了宗师境。
不过对于凌霜铭盛传在外的丹术造诣,陌林还是有几分怀疑。
因为即便是他这个只习剑道的剑修,也能一眼看出,此人心气折损得厉害,已是风中残烛。即使短时间内能够治愈,今后定会留下病根,影响到修为境界。
若真是天阶大丹师,怎会将自己的伤势拖到这一步?
在他沉思时,凌霜铭已收回魂识,闷闷地咳了几声。
易千澜心知他经脉脆弱,寻常灵气输入只会雪上加霜,便走上前轻轻拍着他的脊背,帮他顺气:“霜铭不要勉强自己,这个节骨眼上,你可不能再倒下了。”
凌霜铭略略抬手,示意自己无事。他眉头紧皱,思索着刚才在玄持光识海内看到的景象。
其实对于星衍阵法,他也曾涉猎过。因此得知若按常理,被星衍阵术反噬之人,神魂会受到不可逆转的创伤,除非以另一人的元神来补,几乎是无药可解。
可玄持光的神魂,只是有些许轻微创伤,因此引起衰弱,出现昏厥症状。
想到这里,他淡淡地瞥了玄持光一眼。
如果他真没探错,那玄持光便是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吞噬他人神魂疗愈了自己的元神。又或是他根本没有被阵法反噬,却因某些原由欺骗了易千澜等人。
但这些话,他尚不能对在场几人讲。
“霜铭,三师弟究竟是……”确认凌霜铭无事,又见他神色有些不对,易千澜也跟着紧张起来。
凌霜铭摇摇头,自戒中取出一粒丹药为玄持光服下:“再过片刻便能醒来了。”
果然,不出半盏茶的功夫,玄持光双颊上便渐渐有了血色,悠悠转醒了。
陌林这次到没第一时间去搀人,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凌霜铭,目光里已全然没了轻蔑之色。
许是身体未痊愈的缘故,玄持光此番见了凌霜铭并未嘴贫,还甚为诚恳地对他笑了笑:“师弟救助之恩,择日师兄定当亲上试剑峰道谢。”
凌霜铭并不在意玄持光的谢礼,他现在只担心仅有炼气期的雒洵,能否在禁地那等险境活下来。
而且,那些禁地里的妖兽,似乎在他到来以后更加狂躁了。
看着赤红了眼睛失去理智的妖兽们即便撞得血肉横飞,仍要朝自己的方向卖命地扑来,凌霜铭眸光一暗。
“不知三师兄可否打开禁地入口,令我前往一探?”
殊不知,一语落下,亭內众人均惊得变了脸。
“不可!”易千澜率先起身,一巴掌重重拍在石案上,“你心脉受损严重,若再受伤,便是神仙也难救!你以为你还有几条命,能拿来这样挥霍?”
玄持光亦点头:“且不说师弟目前的身子绝不能再动用仙术,大阵一旦打开,修为低微的弟子根本无法抵抗。”
凌霜铭握紧剑鞘,眸光坚定道:“大师兄不是也想率领弟子入内,剿灭妖兽?霜铭可以代师兄带队……”
正说着,却被一只突然放在自己额上的手打断。
易千澜真心怀疑,自己这个小师弟是病糊涂了。
他伸手在凌霜铭额头上摸了摸,触手若上好的白瓷般细腻冰凉,似乎也不像发热。
易千澜苦笑:“霜铭,你可知地阶巅峰的妖兽有几头,以你金丹修为,如何能敌?”
系统呐呐地插嘴道:「宿主,小贴士温馨提醒您,咱们的主线,救治玄持光已经走完了。进入十渊寒狱拯救宗师,不在咱的业务范围内哦!」
从前它觉得自家宿主过于佛系,现在它改变了想法。这个宿主不但是个事业狂,似乎还是个病得不清的疯子。
凌霜铭面色渐渐冷下,莫非这禁地,他还真进不得了?
可雒洵在禁地里的事,怎能让他人知道。到时又该拿雒洵的身世做文章,让那孩子在门派内处境越发险恶。
双方僵持间,一直未曾出声的陌林忽然道:“御掌教这等化神宗师都无法全身而退的秘境,易道友冒然率众入内,是该多几重保障。我观凌道友丹术了得,若有突发状况,交予他处理也能让人安心。”
说着,他眸光凝在凌霜铭那持剑的手上,隐隐有些期盼意味。
易千澜把那毫不收敛的视线看在眼里,对陌林的不爽更上一层楼,不由轻哼一声:“我派内务,道友还是莫要干预为好。”
陌林挑挑眉,针锋相对:“正是这个道理,持光身体未恢复,在下便留在阵外照料他,贵派的凶兽就不插手了。”
“师兄,陌道友说得在理。”凌霜铭淡漠道,“且霜铭不才,稍懂些阵法,可助你们寻路。”
小师弟长大了,胳膊肘还学会往外拐了。
易千澜脸彻底黑下:“现在便回你的试剑峰,与妖兽大战可不是儿戏,你这副身体没人照顾得来!”
这时,又一道轻柔嗓音自亭外传来,若春风拂过,冲淡了亭內火焦躁氛围。
“有凌师兄在,初云便可安心顾好凌师兄,顺便为各位师兄配药了。”
沈初云缓步进来,亲热地执起凌霜铭的手,向易千澜微笑:“初云绝不会叫凌师兄出半点事。”
凌霜铭乜斜他一眼,袖袍一拂,干脆地将他的手甩开。
沈初云神色微不可查地一变,很快又恢复了柔柔笑容。
无人知晓,沈初云恨得一口银牙都要咬碎。
——系统信誓旦旦地保证,只要抢在凌霜铭之前进入十渊寒狱第十层,那全书最大的机缘定会落在他沈初云头上。
但现在又强迫他来为这病秧子救场作甚,这岂不是主动邀请凌霜铭来与他共享机缘?
大师兄,耳根子该硬就得硬,绝对不能让凌霜铭进入十渊寒狱!
众目睽睽之下,易千澜颇为苦恼地按了按太阳穴,似是要下最后决断。
岂料这时,亭外妖氛又猛地攀涨数倍,守阵弟子们惊呼四起。
易千澜面色一变,挥手撤去凉亭结界,提着剑便冲了出去。
凌霜铭与陌林对视一眼,也跟着飞身出了亭子。
却见大阵入口处竟破了道数丈宽的豁口,领头那几只地阶火眼金狮已率先自破口冲出。
妖气裹挟翻天倒海的劲力,自獠牙间喷出,站在前排的守阵弟子瞬间被掀飞百丈远。
易千澜及数名元婴宗师正挡在阵前,剑诀变幻间无上道威化入灵流,迎上那几头金狮的攻击,正战得如火如荼。
忙里偷闲地朝身后看去,易千澜敏锐地捕捉到凌霜铭的身影,忙向他与身边的陌林传声道:“师弟,你就躲至陌道友身后。若我等无力再战,还请陌道友带玉清派弟子们前往云华门避难。”
“死到临头,仍改不了啰嗦。”陌林冷冷地吐槽道。
不过即便嘴上不让人,他还是抽剑出鞘,为凌霜铭格挡下几头直直朝他扑来的妖兽。
陌林师承云华门,剑术与玉清派主张轻盈灵动,同天地共鸣的北冥剑诀不同。乃是走大开大合,借天地之威,淬自身道法的套路。
细长灵剑在手,硬是被他挥出长兵之势。
一剑破开妖气,斩去数头玄阶凶兽,他还能分心与凌霜铭交谈:“凌道友,妖兽为何皆冲你而来?”
凌霜铭正在细看他的剑路,觉得此人剑术应已达到剑意境巅峰。只是剑路尚拘泥于形,无法真正御天地六气,窥到剑心门径。
乍闻这声询问,他才回神朝身前看去。抬眸的瞬间,面色倏然一变。
陌林瞧他神情不对,猛地回头,脸色也瞬间惨白下来。
只见那大阵的裂缝处伸出两只山峦似的尖爪,骇人妖力自两爪发出,硬生生把大阵又扯开数丈。
一只参天高的巨鹰自其中走出,双翼伸展开,竟将天光彻底遮下。
而它盘旋之处,地脉居然随之异动不已,地火喷涌而出。一位元婴宗师猝不及防被火舌舔到,惨叫着化作齑粉。
“那是天阶妖兽,我们都要折在这里了!”慌乱中,有人哭喊道。
骤然发难杀了一人,天阶凶禽并未继续行动。
它悠然用双翼挡下易千澜等人的剑光,鹰目闪烁着逼人寒光,于人群中来回扫视,最终停在一道月白人影身上。
陌林见状急忙捏诀,调动全身灵力汇入灵剑,剑光粲然如同曜日,死死将凌霜铭护在身后。
那凶禽又把目光移向陌林,眼中划过一抹戏谑,若它能口吐人言,应在嘲讽弱小人族的不自量力。
在众人惊恐的目光注视中,火鹰仰天鸣叫一声,张开堪比日月的喙,对着陌林喷吐出一口烈焰。
火光顷刻染红了半边天,不费吹灰之力便破了凝聚陌林毕生修为的剑气,将他打飞出去,重重砸在乱石中。
紧接着,火鹰扬起双翼,朝凌霜铭俯冲而来。
“小心,退至我身后!”
眼见那清隽如画之人便要血溅三尺,易千澜如同流星急坠,飞扑至凌霜铭身前。视死如归地阖上双眼,企图以血肉之躯,为小师弟挡下致命一击。
然而,没等众人发出惊叫,一声轻叹在易千澜耳畔轻轻响起。
凌霜铭持剑绕至大师兄身前,沐雪剑轻描淡写地在虚空一划。
清圣剑气自他剑尖挥出,如万仞雪峰压下,炽烈法光让在场宗师都不由自主地闭上双眼。
当光芒散尽,众人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凉气。
眼前哪还有那火鹰的身影,只余一道横亘百里的剑痕,将兽潮一剑断开。
易千澜望着小师弟如雪松峭拔的背影,默默吞回满腹豪言壮语。
该退至身后的,竟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