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千澜此人完美继承了玄微仙尊优柔寡断的性子,自凌霜铭穿越来,见到的大师兄一直是那副和事佬模样。
但这老好人似乎对魔族颇为厌恶,毫不客气地钳着雒洵的脖颈,一把将小童拎至半空中。
“你身为掌教弟子,怎能收魔族作弟子?这等罪孽深重的族群,简直是玷污师门清誉!”
雒洵被人掐着喉咙,两弯漂亮的眉早因窒息而皱成一团,却紧咬着牙关,半点呻1吟都未溢出。
平日幽沉的双眸,正被恨火灼烧着,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埋入无边寂灭中。
玄持光站在一旁,不小心对上雒洵这双眼睛,立刻发出啧啧声:“大师兄,对方只是个炼气期小童,何必呢?你瞧他这眼神,当心日后人家修成正果,第一个拿你扒皮抽筋啊。”
凌霜铭冷眼看这两人唱1红白脸,心中却不似表面上这般无波无澜。
眼见雒洵白嫩的脸蛋渐渐浮现灰黑死气,他的胸腔竟也开始火辣辣地疼。
再开口时,语气不免带上几分不善:“师兄此言差矣,凡形由乎无名,其为物则也混成,岂是由人断其清浊?你怎知魔族就不能向善,人族便无恶徒?”
玄持光瞟一眼易千澜几乎要黑成锅盖的面色,摇着折扇笑道:“小师弟呀,虽然为兄觉得你说得甚对,但这些惊世骇俗的话记得只能同我们说,可千万别让外人拿来做了把柄。你瞧,像易师兄这样的人,绝对接受不了。”
易千澜噎了一下,瞪向玄持光,后者见状“哗”地展开扇面,仰头望天。
这个不靠谱的三师弟究竟站哪边,怎么话里话外都在偏袒魔族臭小子?
但看到凌霜铭明显动了怒意的脸色后,易千澜还是收敛了脾气,语重心长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魔族生来嗜杀,且天性狡诈,师弟你千万不要被这小子的外表欺骗。”
说着他一把扳住雒洵下颌,将那对翻滚着怨恨的眸子示给众人看。
雒洵被他掐得眉头又一抽,灰黑的瞳孔里泛起绝望,空洞的视线本能地投向那坐在石桌前,神情淡薄的白衣仙君。
这些所谓正道修者,就像在谈论一件了无生气的死物般,对他评头论足。而他亦只能像件白瓷雕出的冰冷摆件,任凭他们揉圆搓扁。
“住手,放了他。”未曾想,凌霜铭豁然起身,语气几乎降至冰点,“师兄可有仔细看过雒洵的灵脉?莫非你要说,那属于人族的另一半血脉,也是阴险毒辣,六亲不认的?”
雒洵神情一滞,积灰的眼睛像是被清泉浇灌,晦暗一点点褪去,重新焕发了光亮。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抹单薄身影,眸光随眼皮的眨巴,慢慢笼了层水雾。
玄持光则唯恐天下不乱,抚掌而笑:“师弟骂得好,人族亦时有父子相残,兄弟阋墙的悲剧。”
若易千澜还听不出,这两个师弟是在指着鼻子说他残害师侄,那可就太过迟钝了。可这种拐弯抹角的骂法,你偏生还无法认领,只能憋着股闷气。
“既是如此,不如由我先带他去太初峰,待寻到封印体内魔息的方法,再放归试剑峰……”易千澜试图找个台阶下。
“封印魔息之事我自有打算,不劳师兄费心。”凌霜铭冷冷地说着,掌中微光闪烁,颇有打算直接动武强抢的架势。
易千澜到底对上次云台之事心怀愧疚,眼见凌霜铭顶着身弱不禁风的病骨催动灵力,忙松开雒洵的领子。
雒洵好不容易双脚着地,捂着脖颈连声咳了起来。见易千澜还想伸手去碰这便宜徒弟,凌霜铭立刻疾步上前,一把便将雒洵薅至自己身边。
小崽子许是受了惊吓,嗅到凌霜铭身上那股好闻的松柏冷香后,一头扑进他臂弯间不肯出来了。
感受到小臂上的布料被幼童濡湿一大片,凌霜铭不由又冷睨易千澜几眼。
虽一字未说,但易千澜已读懂了小师弟的意思。
——金丹后期居然只会欺压六岁小童,不知廉耻。
易千澜冤枉极了,特别是看到前一刻还缩在长辈怀中弱小又无助的幼童,趁自家师长抬头的瞬间,对他投射出比剑锋还利的眼刀时。
这臭小子,不但狡黠凶残,还是惯会谄媚的狐狸精!
但处在自家师弟警惕的眼神之下,易千澜只能苦笑:“师兄也是关心则乱。你如今重伤未愈,带徒弟未免太耗心力,封印之事还是由我们代劳……”
凌霜铭听得头疼,冷声打断了婆婆妈妈的唠叨:“我们师徒本打算就餐,若师兄没有别的事,恕不奉陪。”
玄持光笑道:“大师兄爱操闲心,就是容易误了正事。我们前来自是有急务相商,不妨坐下详谈?”
这星弈长老倒也是个妙人,在他这么左右掺合下,剑拔弩张的氛围总算暂时缓和下来。
苍郁的古松下,石桌重新被擦拭一遍,玉清派师门四人围坐下来,默不作声地喝着刚泡好的灵茶。
过了片刻后,易千澜终于从郁结中走出,开口道:“十渊寒狱的封印阵法破了,我已调遣各峰精锐弟子清理外层逃逸的凶兽。”
“目前逸散出来的凶兽,大多在玄阶下品到地阶中品,还无需我们出手。因此我和三师弟认为,十渊结界只破了外层几渊,至于第八渊、第九渊的具体情况,还需等众位师叔伯出关,方能进入探查。”
凌霜铭毫不意外地点头,其实感应到峰下有至少元婴以上的怨灵徘徊后,便知玉清派一定出了事故。
十渊寒狱,顾名思义,是取自九泉之说。
玉清派禁地初建时也只有九层,用以关押弟子们出任务或游历时擒获的妖邪魔类及怨灵。并按照这些邪物的等级,层层加设阵法结界。
前七层因邪物的级别较低,干脆当作玉清派弟子们的历练场所。八层往后则关押着化神以上的棘手凶物,阵法严密,只有长老级别方能进入。
至于那传说中的第十层,据说是由数千年前的踏虚老祖亲自加设,并直接用星衍大阵将其封死,就连玉清派掌门都无法入内。
因此至今无人知晓,那第十层究竟关了什么东西,能让距飞升仅有一步之遥的踏虚宗师都如此忌惮。
“禁地建成万年,由历任星奕长老代代传承的阵法镇压。传到我手上,自是不敢有半点疏忽。没想到百年来就这次出山,去云华门看望老友,大阵便出了岔子。”玄持光话语真挚,听上去颇有悔恨之意。
若他不是翘着二郎腿,悠闲呷茶的话。
易千澜看眼正在给小徒弟盛饭的凌霜铭,又扫向正兴趣盎然地研究桌上那盆汤的玄持光,不禁揉揉太阳穴。
“此事若处理不当,非但玉清派首当其冲,天下生灵都在劫难逃。你们拿出些紧迫感,好吗?”
“阵法万年来固若金汤,如今设阵并无破绽,却被里头的东西破出缺口,此事蹊跷得很。玄某方才又想出种可能,或许和那第十层的东西脱不了干系。”
玄持光把玩茶杯的手顿住,只因桌上众人倏然间都停下了动作。
就连凌霜铭师徒二人都放下汤碗,一齐朝他投来好奇的目光。
“想知道吗,那汤给我也盛一份。”玄持光跃跃欲试道。
凌霜铭闻言顿住,右手不由摸向搁在身旁的沐雪。
好像能大概理解,为何今日易千澜的脾气如此暴躁了呢。
立侍在旁的鹤童脸上写满无语,利落地分出两碗汤来:“二位长老请。”
桌上气氛又是一阵凝固,众人低头端详着自己面前的食物。
只见那浓墨似的汤汁里,泡着堆五颜六色,已煮得看不清形状的东西。说不好究竟是吃食,还是这位上仙界顶级丹师又研制了什么见血封喉的全新配方。
雒洵先动了筷。
他幼年在魔族也算锦衣玉食,却从没见过人族的食物。虽说直觉告诉他,桌上其他人似乎都没什么胃口,可他早已饥肠辘辘,还是填饱肚子最要紧。
在数道钦佩的视线中,雒洵夹起块灵兽肉放入口中,腮帮子一鼓一鼓,面色平静地嚼了几下。
“好吃!”
众人惊惧的目光又转为惊奇。
瞧着雒洵吃得香甜的模样,易千澜和玄持光对视一眼,也夹了食物放入口中。他们倒要看看,这从未下过厨的小师弟究竟有多么深藏不露。
易千澜:“噗——”
玄持光:“咳咳咳!”
凌霜铭冷眼看看面色青紫不定,一顿干呕的师兄们,再低头看看埋头扒饭的雒洵,不免又对这个徒弟生出几分满意。
“徒儿,可还吃得习惯?”他揉揉雒洵毛茸茸的小脑袋,柔声问。
雒洵朝易千澜的方向瞟一眼,用稚嫩的语调回答:“师尊做的饭雒洵最喜欢了!”
呵,老怪物,不懂欣赏师尊的厨艺,就这还敢说自己关心师尊!
易千澜隐约间觉得,自己似乎又在黄毛小儿那里吃了个哑巴亏。郁闷到想吐血,只好战略性端起茶杯,撇开话题:“持光,先说要紧事,你刚才推测出什么?”
玄持光正兀自偷笑,但大师兄抛来求救信号,也不好拂了面子。
于是他清清嗓,面色重归冷肃:“当年星奕祖师留下阵法时,已是踏虚后期,三界内第一人。想破他的衍算阵术,除非修为高出祖师,否则绝无可能。”
凌霜铭又联想到山脚下那令他感到不安的邪物,肯定道:“你是指,第十层的东西跑出来了。”
当啷一声脆响,上好的玉杯自易千澜手中脱落,摔在青砖上,砸得四分五裂。
“不妙,速启护山大阵,即日起任何人不得进出玉清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