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序没有急着回答,他在思考何谓喜欢。
朝廷的同僚是个整日游手好闲的公子哥,某天他带来一只圆头圆脑的小狗:“沈兄,你喜欢吗?”
小狗哈哈吐着舌头,涎水顺着滴到地上,沈序觉得它脏极了:“不喜欢。”
迄今为止短暂的人生,他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就像他无法区分女子的美丑,同样也无法界定喜欢的定义。
兵书,经书,古籍十六卷,从未记载。
多年的习惯,他的头脑下意识地将为他作出回答,不,是你误会了。
可是,另一个回答也在叩问内心最深处。
是他从未说过的那两个字。
“我……”少年攥紧了拳头,他的答案呼之欲出。
林翊缓缓开口:“我不急着要你的答案,是也好,否也罢,只不过曦知是我唯一的妹妹。”
“沈公子想必也有亲人,能体会到血浓于水的感情。我从前太急着给她一个锦衣玉食的生活,结果反倒需要妹妹来救。”
沈序静静地听着。
“幸好,她不像我这么窝囊。”林翊低下头,落寞地笑:“她能把钱砸在陈敏脸上,那一刻我才发现我不如她太多,是我能力有限。”
沈序张了张嘴,他不大会安慰人,“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问你这个问题是我唐突。”林翊道:“她才及笄我担心个什么,不过——”
他突然目光灼灼地看着沈序。
“恕我失礼,我希望未来能长久陪伴在知知身边的人是你。”
沈序微微睁大了眼。
趁着酒劲,反正明日都会忘得一干二净的事,林翊索性全兜了个底:“改天一定要找你打一架,以报夺妹之仇。”
说着,拳头往沈序左肩砸了一下,而后醉醉躺倒。
刚才还煽情呢,沈序无奈地摇头笑笑。
不多时,身旁响起鼾声。
沈序回忆起八岁的时候,将门之后的小公子羡慕地对他说:“你武功厉害又从小习剑,一定很喜欢打仗吧。”
“父亲说,喜欢打仗的都是冷血的家伙。”
现在,他告诉自己,自己并不是一个冷血的人。
“谢谢你。”沈序轻声对林翊说,“让我遇见她。”
活泼且生动,唯一且独特的,属于他的女孩。
——
曦知的病已好了大半,这几日她呆在屋子里长草,实在闷得厉害。
“我朋友送了我两匹骏马。”霍宵说这话时不自然地瞟了眼沈序,“不如咱们去试试?”
他这提议莫名突兀,连向来直脑筋的七月都忍不住提问:“朋友?什么朋友送你两匹马?”
霍宵暗道主公给的这差事也忒难办,“我不是跟你说过我是将军嘛。”
“又烧糊涂了。”七月伸手覆在他的额头,被他打了下去。
主公说这几月形势风声鹤唳,他必须要教曦知学会马术,让霍宵顺路过来陪跑。
陪跑?霍宵也不知哪来的胆子,脖子一哽道:“两个人你侬我侬地骑一匹马不是挺浪漫的吗!我去讨什么嫌。”
结果,被主公凉凉地剜了一眼。
不过没事,还有个冤大头。
梁七月新奇地上下摸着马鬃。
沈序牵着一匹骏马向曦知走来,霍宵摸了摸鼻子,识趣地拉着七月去另一边。
“你干嘛!”她面露愠色。
霍宵不由分说将她扔上马,“你不是要习武吗,师傅今天就来检验你的马术如何,那边宽广,去那边。”
曦知没有专门的马装,她望着少年渐近,窘迫地抓着裙子半退一步。
一双明眸欲哭无泪。
沈序勒了马缰下来。
“害怕吗?”他牵过女孩的纤手,“它很温顺的。”
柔荑由他带着轻轻抚摩过马身,别样的触感让女孩慢慢忘却了羞窘。
“踩着这里上去。”他温柔地指导。
无奈,她力气始终差一个火候,几番努力过后,爬了一层细密的香汗。
“你先上来吧。”女孩攀着马背喘气,殊不知鬓云藕臂,雪肤红晕,娇态诱人采撷。
沈序落眼,顺她的话顷刻翻身上马,动作利落飒爽,曦知看呆一瞬。
他俯下身,冠上的玉带因势斜斜地滑到胸前,嘴角噙了一抹笑,错觉里竟有几分像极了那玩世不恭的风流公子,少年长臂一揽,单手就圈着她的腰将她抱至身前。
“坐稳。”他的气息喷在耳后。
少年一夹马腹,惯性使然,吓得曦知弯腰抱紧了马脖子。
沈序似有些不大乐意,一手攥着缰绳,另一手穿过她的腹下又将人带了起来。
小臂箍着她的腰倒是收得紧,曦知不用担心会摔下去,悄悄地伸了两根手指抓住他飞扬的的袖口。
第一圈,第二圈,慢慢地速度加快,他仍是维持着那样的姿势,毫无一点纰漏和慌乱,边娓娓讲骑马的要义。
她听得认真,可后来大腿传来的酸疼使她不得不分心。
曦知难耐地嘶了声,细小轻微仍被他捕捉。
“怎么了。”沈序皱眉。
明明隔着一层布料,腿内侧还是被磨得发红发痛,可是那个地方有些隐蔽,她羞于开口,便道:“腿,腿疼。”
沈序抱着她下马,路旁停了一辆马车,他掀开帘子放她坐于软垫,开始找柜子里的药瓶。
“我自己找吧。”曦知慌忙去拉他的胳膊。
“是我疏忽。”沈序的眼里翻涌着自责和懊悔,他找到了一个白净的小瓶,用于治疗擦伤和疼痛最好不过,“哪里疼?”
瞒不住,曦知指了指,她看见沈序动作一僵。
是他粗心,自己是男子,体质肤底自然有异于女子,何况曦知年岁小,可比含苞欲放的花朵,是个娇嫩不省心的主儿,稍微磕了碰了都会泛红印子。
这回定是疼极了,他看着她轻咬着泛白的嘴唇,模样楚楚,心像刀子一片片地剐。
他不好受,曦知自然也不好受,梨香淡近,沈序鸦羽微颤,望向握着药瓶的手。
他的手已生得极为漂亮,修长匀称,骨节处隐约漫着薄粉,却还是不如她养的,更加白皙柔软,若能添了鲜艳的蔻丹,想会愈发活色生香。
曦知一点一点地扒开他的指,像小狗挖洞一样,可惜面前的是尊大山。
她的力气真的很小,沈序故意松了劲让她轻而易举地扒开他的手,再待她捧起药瓶,大掌连着她的手和药瓶一起包裹住。
果不其然,曦知气得瞪他:“你戏弄我!”
沈序稍稍一拽,那人和瓶都滚进了怀里。“我没有,”他嗓音略干涩,“听话,哥哥给你上药。”
她揪着少年胸膛的衣服,听着他平稳的呼吸,顿觉心热。
女孩没有说话,只将脸埋进了他的衣服。
沈序慢慢拧开瓶盖,取出一点冰凉的药膏,曦知仍是埋着脸,哼哼唧唧地撩出伤口。
膏体触碰到肌肤,激得她瑟缩一下,沈序只敢瞟一眼,便错开了视线。
指腹均匀地涂抹开,柔柔的,没有那么痛了,她渐渐放松下来。
“短期内走路或许不便。”沈序低头整理好药柜。
曦知理理裙子,嗯了声。
二人相顾无话,少见地沉默。
“知知!沈公子!你们在哪儿呀!”七月的喊声由远及近。
曦知震了一震,忙探出窗户喊:“我在这儿!”
她试探地伸出了一只脚,发力。
而后又恹恹地缩回。
沈序将马车收拾得整洁如新,“背还是抱?”
霍宵趿拉着步子疲惫地跟在七月后头,他跑了一整天的马了,人都要散架了。
因此当他看到沈序抱着曦知出来时,他的内心毫无波澜。
尊重,祝福。
——
晋阳主公府。
雨夜,雷电乍起,惊扰了一屏风的湖光山色。廊下雨水沥沥,小婢战兢兢地缩着肩,同那忽明忽暗的云纹宫灯遥相对望。
青绿紫檀木香案上放着黑白子的棋盘,棋局胶着,胜负难分。
薄眠转着手里的黑子,饶有兴趣地望着对方抓耳挠腮的样子。
看似胶着,实际早成定局。
他被薄眠引诱着一步步走入他的圈套,沾沾自喜同他打成平手的同时,正好中了他的下怀。
他深谙人性的弱点。
“主公。”进来的士兵躬身行礼:“牧云那边已万事俱备,沈云山传信来问您何时准备行动。”
一年了,密道已修缮完工。
薄眠却并没有表现出多么的激动,“老时间。”
“是,属下去给沈云山回信。”
下棋的对方好奇问:“阿眠,攻下梧州,大业将成之际,你怎么还如此无动于衷?”
“攻下梧州?”他觉得好笑,“玩玩而已。”
对方不知所云。
薄眠将最后一颗黑棋置于他整盘局的核心,属于既认为胜者的一切分崩。
他说:“我早就讲过,我参与沈云山的计划,从来都不是为了入主梧州,更不是为了扶持沈云山成为新任主公,我告诉你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对方附耳,却越听越心惊:“这……未免太过残忍。”
薄眠无所谓地耸耸肩,“沈云山是个蠢货,你以为他做的事沈序会不知道吗。”
一道惊雷划破夜空。
两名暗鸦犹如黑夜鬼魅,立在树枝上,雨水顺着黑色的兜帽滑落。
“主公。”
枝条一颤,来人稳稳立定。
伞下沈序幽幽望着那条所谓的连结陈府和梧州的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