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摘心
这一夜特别长,黄壤坐在榻边,守着谢红尘。
因为困八荒的禁制,谢红尘连挣扎都没有力气。他身中剧毒,又受了伤,实在是困倦已极。黄壤看出来了,她说:“我为你点一支守神香吧。”
说完,她走到香炉边,果是取了一支香,为他点上。
谢红尘终于是不能挣扎,沉入梦乡。
黄壤坐在他身边,看着他双目流血不止,不由又取了伤药,为他敷上。
他半昏睡却仍觉疼痛,轻嘶了一声。黄壤于是手上力道更轻了一些。窗外一片浓黑,只有殿中烛火高盏。夜已深了,黄壤却一刻也舍不得睡。
——从前不觉得,如今才明白这自由如水的光阴,有多令人留恋。
司天监,朱雀司。
第一秋正连夜铸造一件法宝,少监朱湘陪着他——倒不是想拍他马屁,实在是没跑赢。刚到点要走呢,第一秋就来了。
朱湘陪在自家监正身边,她没有穿官服,因为朱雀司常年需要练丹、铸器,上面对他们的衣着要求便不太严格。
今夜,朱湘一身赤色短衫,袖子挽到大臂之上。她的长发也高高地绾成了个丸球状,人显得十分精神。
第一秋专心地铸器——他毛病多,白日工作,晚上还喜欢铸器。一边动手,一边神游。他习惯了,再精细的法宝一心二用,也不带出错的。
朱湘对他的才华还是很服气的,身为下属,上司不说话,她当然要主动打破尴尬。于是她道:“监正常年以司天监为家,也不觉无趣吗?”
哦,他当然不觉无趣,他本就是一个无趣到极点的人。朱湘心里默默吐槽。
果然,第一秋答:“不觉得。”
朱湘只得道:“其实我有一表妹,一直十分仰慕监正。如果监正不介意,我把她约出来,大家吃个饭,认识一下,如何?”
第一秋扫了一眼她,问:“你表妹和你容貌相似吗?”
朱湘说:“确有几分相似,她……”她还打算接着往下说,第一秋打断她的话,道:“我介意。”
……
朱湘举起铁捶,用力锻铁,每一下都像是砸在第一秋头上。
第一秋似乎也觉得方才的话不妥,他竟然主动问:“你成家了吗?”
“啊?”朱湘心中一跳,忙说:“属下忙成这样,哪有功夫成家。”口中这样说,心思却已经转了好几轮——他莫不是对我有意思?
朱湘仔细盘算了一下——也可以!虽然人是无趣了些,但他英俊,这波指定不亏。其次他有权有势,而且这一百来年,他吃住都在司天监。连外宅都没有,可见私生活也十分干净。
再说了,他外出各项用度皆有朝廷负责,他的薪俸恐怕从来没有动用过。
所以,他有钱!
这样算下来,简直血赚啊。
朱湘红着脸,期期艾艾地说:“说起来,属下也确实到了应该成家的年纪了。”
第一秋嗯了一声,深思片刻,道:“以后你还是忙一点好。”
嗯?朱湘问:“为何?”
第一秋已经浇好模子,开始刻入法阵符文。他眉峰微蹙,说:“这样你不成家,还有公务繁忙作借口。若你闲下来,仍不能成家,别人就会发现你……”
“监正!”朱湘顾不得礼貌,她开口打断他的话,“属下为您泡一壶茶。”
第一秋嗯了一声,埋头继续绘图。
朱湘一边泡茶,一边心中咒骂——你说你,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偏偏要长一张嘴!我以后再操心你的亲事,我就是个棒槌!
接下来,二人就成了两个闷嘴葫芦。
但这是第一秋最熟悉的事。自他接手司天监以来,他无数个夜晚,都这样度过。那些碳笔或者炼炉都不会说话,他像一个机关,周而复始地运行,极少休眠。
朱湘觉得他大抵也是因为长了嘴,所以这百年来,他身边也没什么姑娘。不对,他是罪有应得!那自己又是为何孑然一身呢?
朱湘一锤砸下去,哐当一声,烧红的顽铁火花四溅。
——真是,想不通。
玉壶仙宗,曳云殿。
随着天色亮起,林子里鸟儿先醒,它们飞来觅食,撒落一林清脆的鸟鸣。门外,谢红尘的师弟谢绍冲已经等候许久了。
里面久无动静,他不由奇怪,抱拳道:“今日弟子演武,宗主是否亲临?”
黄壤步出内殿,一身浅金色的裙衫庄重明媚。她向谢绍冲行礼,谢绍冲不疑她在,忙躬身道:“夫人。”
“今日是我生辰,红尘……”黄壤面带羞涩,好半天说,“他说着什么惊喜,便准备到现在。也不准我去看。真是让师弟见笑了。”
美人粉面含羞,言语间皆是夫妻恩爱甜蜜。谢绍冲哪里还有什么疑心?
说到底,黄壤在宗门中一向德貌皆备。而且她与谢红尘在外人眼中,也甚是恩爱。虽然她恪守妇道,从不踏入曳云殿。但若今日是她生辰,谢红尘爱妻心切,准备些什么,也是理所当然。
谢绍冲一脸了然,道:“原来如此。那看来宗主今日是没什么闲暇了。还请夫人转告他,我来过了。”
黄壤袅袅婷婷,向他飘飘一拜:“让师弟见笑了。”
谢绍冲哪会真的见笑,他道:“宗主与夫人夫唱妇随,百年同心,乃仙门之楷模。绍冲羡慕还来不及,岂会耻笑?”
黄壤步履端庄地将他送出去,待返回殿中,却见谢红尘已经跌落床下。他甚至撞倒了花瓶,显然,他刚才听见谢绍冲的声音,想向他示警。
黄壤将他扶起来,将他重新扶回床上,说:“你出不去,他也听不见。我打开了避音障。这小东西昔日或许对你无用,但对付现在的你,却绰绰有余。”
避音幛是仙门常用的小玩意儿,隔绝里外声音。
“黄壤,你疯了吗?!”谢红尘一直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开来。他抓住黄壤的领口,怒道:“你同谢元舒同流合污,你明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能给你什么?!”
黄壤拨开他的手,将他扶到床上坐好。见他眼睛重又流血,只得为他换去药纱。此时此刻,她甚至柔声劝他:“你身上伤毒发作,不应动怒。”
谢红尘握住她的手腕,耐着性子同她讲道理:“谢元舒修为低下,又无甚才干。他不能统领玉壶仙宗。而且他若得势,岂会倾心待你?!阿壤,你放开我。我会制住他,这件事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我也保证,绝不追究,好不好?”
“红尘真是深明大义。”黄壤好奇地抚摸他的脸,问,“我与他有肌肤之亲,你也不会追究?”
谢红尘摇头,说:“不会。”这话他倒是说得肯定,“你不会喜欢他的。”
黄壤的指腹一路轻抚过他的鼻尖,问:“为何?”
“因为……”谢红尘说到这里,却突然无声。因为你大抵还是喜欢我。他心里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原来一百年,即使是一块石头、一根木头,也终归还是有些感觉。
他没有再说下去,不知为何,心中千丝万缕、枝枝蔓蔓地疼。
黄壤的声音很平静,她说:“有时候,我觉得他也挺好的。起码他还知道我生辰,知道在那天送个什么小玩意儿。红尘,你还记得我生辰吗?”
谢红尘愣住,他没问过。
黄壤也不介意,她说:“整个玉壶仙宗只有谢元舒知道。门中弟子倒是有人打听过,我没同他们说。红尘,我一个人在祈露台过了一百次生辰,也经常会觉得寂寞。所以大哥其实也不错,至少我落泪的时候,他会出言安慰,不会转身就走,不会无动于衷。”
谢红尘震怒:“所以他才会干出这样的蠢事!我素知你心思不正,却不料你恶毒愚昧至此!”
黄壤不理会他的怒火,反而握住他的手,轻轻贴在自己脸上,说:“谢红尘,你真是我见过的,最狠心的男人了。听你这么说,我真想让你也肝肠寸断、撕心裂肺一回。哪怕一回。”
谢红尘厉声喝问:“所以你这般报复于我?!”
“那倒不是。”黄壤缓缓摇头,想到他看不见,继续道:“我这么做是急切了些,但若步步为营,我怕我没有时间。”
她摸摸那支透明的茶针,能感觉到上面冰凉的温度。她叹息着道:“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便顾不上这个了。”她的指尖轻抚过他的脸,顺着耳际来到耳垂。
谢红尘嫌恶地避开,他开始怀疑,黄壤是不是跟谢元舒真的发生了什么。
——黄壤方才的话,摧毁了他的判断。他不再如之前一般自信。
黄壤笑着把他的脸掰过来,谢红尘忍着心中不适,道:“黄壤,你若现在放开我,事情还有转机。这件事你不可能隐瞒太久。一旦师父知情,便是我也不可能保下你!”即使是这个时候,他也没有软下语气。
黄壤却是不太在乎,她说:“你不会保下我的。你只会为了你自己的声誉,默默地将我囚在祈露台,然后对外声称我重病缠身,闭关休养。从此任由我自生自灭。”
谢红尘微怔,这正是他内心深处的想法。面前这个女人,虽然心机深沉,却也是真的通透聪慧。
——谎话没有用,百年夫妻,她太了解他了。
黄壤收回手,站起身来,默然注视着榻上的男人。
谢红尘目不能视,顿时心中茫然,如失依托。黄壤注目良久,说:“你看你这个人,即便是我说了这么多,也没能得到你一滴眼泪。红尘,这一百年,黄壤这个人竟连你的一滴眼泪也换不到。”
她颓然走出去,看曳云殿玉阶千层,如连接仙凡的天梯。
谢红尘,我的一生,竟不值你一点伤心。真是令人不甘啊。徜若还有机会,我真想伸手去摘你的心,看看你痛不欲生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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