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明二年, 盛梦瑶在纸上写了四个字。
空中楼阁。
她静静的坐在案桌前,看着这四个字皱眉。
多年前,她曾经写给澹台老夫人镜花水月四个字。镜花水月一场空, 她当年极为害怕的事情已经成功, 她可以把镜花水月四个字烧掉了。
但烧掉之后,她的纸上又出现了空中楼阁四个字。
落不到实处,随时都能崩塌。
她脑海里面突然记起很久之前听戏,曾听过一首曲。
——眼见他起高楼, 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听戏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但如今想来, 这曲子倒是说得好。
虽然与她如今的愁闷不尽相像, 但是她愁的, 也是楼塌了。
更何况,她的楼没有筑起来。
盛梦瑶叹口气, 跟宫女道:“请河洛公主来。”
宫女应声而去,没多久,河洛走了进来。
她笑着道:“母皇,你叫我?”
盛梦瑶点头,把一封折子给她, “你看看。”
河洛如今已经十五岁了。十五岁,该进朝堂历练了。
盛梦瑶的意思也越来越明显, 她属意河洛为皇太女。但是,朝臣们显然还对小朔寄予厚望。
河洛跟弟弟的关系倒是没有发生裂痕, 她只是有些愧疚,“小朔没有责怪我,但他郁郁得很。”
盛梦瑶早先去看过他, 他是个孝顺孩子,没有对她责备,也没有询问为什么要废他太子之位,他只是静静的坐着吃饭。
不责备,也不说话。
盛梦瑶叹气,但此时不是说小朔的时候,她道:“你看这封折子。”
河洛也抛却其他的念想,认认真真看起来。折子是折姨写的,她在上面说了一件事情。
丈夫死后,若是妻子只生一个女儿,那么女儿和妻子同样享有继承财产的权益。
若是一个孩子也没有,则全部财产,由妻子继承。
河洛知晓母皇的意思,她道:“民间若是家中无儿的,丈夫死后,他的家财都由侄儿瓜分。”
“若是律法有所对应的规矩,便能解决不少事情。”
盛梦瑶笑着道:“你觉得会解决哪些?”
河洛想了想,“别的不说,只一样就很好。”
她道:“丈夫死后,不必千方百计的养继子。”
盛梦瑶:“将家财给女儿,女儿将来出嫁,这些家财就是嫁妆,会带去别人家。”
“那么,她的家人可同意?”
河洛皱眉,“必然是不会同意的。”
“向来女儿家出嫁,带走的只是母亲和父亲给的添妆,不会是整个家财。如今,要是把整个家财带走,那将来……”
盛梦瑶笑盈盈的看着她,“继续说。”
河洛:“好处有,弊端也有。即便是招婿,也不见得好。要是一辈子不嫁人,也不好。民间有一种说法,说是吃绝户。”
“所以都不好。”
她道:“折姨只是提出来这个法子,却没有直接说出她的隐患,怕是投石问路。”
河洛:“这折子先被朝臣们看过了吧?”
盛梦瑶:“是啊,看过了。”
河洛:“吵了?”
盛梦瑶:“吵了。”
河洛叹气,“母皇,您想让我做什么?”
盛梦瑶拍拍她的小脑袋,“你要想个对策出来,这事情,我交给你办了。”
河洛这才明白,这是对她的试验。
她嗯了一声,站起来,“好,女儿一定想出办法来。”
等她走了,盛梦瑶静静的坐在案桌前一会,才慢吞吞的站起来。
做了女皇之后,她的事情更多了,能够发呆的时候也少。
她常想,自己这般做下去,怕是活不长。
古来君王不长命,她如今是体会到了。
御医来请平安脉,道:“陛下身体康健,无须担忧,只一定要注意修养,不能过度劳神。”
这是老生常谈了。
修养?如何修养。
她还有一堆事情要做。
她无时无刻不在操劳。多年想做的事情,一件一件的要去落实,女学,女户,女商,女官……因她是第一个为这个奔波的人,什么都不能走错了,一步走错,就有不少人丢命。
在这个位置上越久,她越能体会到什么是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她不怒,只要稍微有所偏差,就有人死去。
她坐在龙椅上,压抑,沉重,带着无尽的孤独和寂寥。
她坐在龙椅上,手握大权,要给众人带去生机。
黎侧妃,也就是如今的黎太后有一日给她送膳食来,又道:“陛下,您的身上,太过矛盾。”
这般一个生机勃勃的人,却又孤独而立。
她不解,但又敬佩。
黎太后笑着道:“您要是不欢喜了,就叫妾身来,妾身给您念书。”
盛梦瑶好笑:“念你写的话本?”
黎太后想了想:“也行。”
她道:“刚刚妾身来的时候,吴太后说晚间来看您,她给您绣了一件衣裳。”
盛梦瑶头瞬间有些疼了。
她道:“估摸着又要给我换龙袍了。”
之前的龙袍都是男子的样式,女子做皇帝,她是千古第一人,于是多种多样的称呼和东西要更换。
其中龙袍就是一样。吴太后名头上是掌管着官绣的,她第一个提出要带着官绣院的人为她裁制出世上最好看的龙袍。
她道:“陛下,三百六十五天,妾身包您样样不重样。”
红的,绿的,黄的,圆袍,交领……每一种颜色,每一种样式,在绣上龙之后,都被她做出了威严的气势。
盛梦瑶叹气,“不知道这次又是什么样子的。”
黎太后笑着道:“无论是什么样式,她绣出来的自然好。”
然后道:“陛下,妾身今日来,还有另外一件事情要说。”
盛梦瑶一边喝粥一边道:“你说。”
黎太后:“当初先帝驾崩,您为女帝,因是匆匆忙忙,宫里的姐妹们也不敢多来烦忧你。”
“您当初问我们的去意,当时她们不敢多说,也有些是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
先帝死了,她们这些人本来以为是要做太妃,永困于后宫的,谁知道皇后成了皇帝。
这是千古未有的奇事,先是茫然,后来就是欢喜。皇后娘娘素来仁善,对她们好,如今做了皇帝,怕是以后过得不会差。
先帝去世三月后,陛下就问过她们将来想去哪里,留在宫里也好,去外面也好,她都有法子如她们的愿望。
但是没人先提出要走。无论是东宫的老人还是后来先帝时期进来的美人,她们都活得太快活了。
她们没有说话,陛下也没有管她们,只让她们慢慢想。她们哪里遇见过这般的事情,慢吞吞的待了一年,才开始陆陆续续的找黎太后。
黎太后帮着陛下打理后宫,为人也和善。便有一个美人去找她,提出想要去京都的女学里面教书。
如今京都女学因为陛下做了皇帝而瞬间高贵起来,里面读书的姑娘们有几个还放出话来要考科举做官。
美人道:“妾身读书不如太后多,教书也不便教什么有大志向的人,只想教导姑娘们识字,做个启蒙的先生。”
她道:“太后学识好,可考妾身。”
黎太后惊讶,她是想过这些人会回家,会去外面住,但是没想过有人来跟她讨差事。
她记得,这个美人姓孙,美貌有,才学有,但不爱出头,也不怎么得先帝欢喜。
在皇宫里面平平无奇。
她问,“你如何想做先生?”
孙美人恭恭敬敬的道:“不怕太后娘娘笑话,妾身出身商户,是个庶女。”
黎太后出身高贵,平日里也不爱交际,对这些先帝的美人们并不熟悉,她点了点头,“你继续说。”
孙美人:“您也知晓,像是妾身这般的商户人家庶女,不像是官家庶女,我们可以直接给人做妾的。”
“妾身家里三个姐姐,便有两个给了同父亲做生意的人家做妾室,还有一个做了秀才做正室。”
“那是家里最好的姐姐,我自小就羡慕她……”
她的脸上涌上了一股复杂的情绪,道:“后来,我就开始为了做正室努力。”
“我学琴棋书画,我学女工烹饪,我学算账,学管家……我学了好多好多,都是为了做正室。”
黎太后开始同情她。
孙美人笑起来,“我命好,等我到了定婚的时候,陛下在选秀女了。”
她就这般进宫来了。
进了宫,她没有先出头,在后宅里面,她已经知晓如何生存,在这个皇宫里面,她也不敢丝毫踏错,继续用她在后宅学来的东西小心翼翼的讨好皇帝,讨好秀女,讨好主殿的妃嫔。
然后,她发现,这个后宫很不一样。
她回过神来,道:“妾身这几年,过得很好。”
黎太后点头,“所以?”
孙美人:“所以,妾身开始不用讨好陛下,不用讨好别人了。陛下如今做了女帝,她说女子可以为官,可以从商,妾身的路便又宽了些。”
“不用讨好别人,可以去做自己的事情,妾身想了一年,想清楚了余生所愿。”
“妾身想教书。”
她一点也没有瞒着自己的打算,“就想呆在京都女院里面,不走远了,无人敢欺负,陛下的羽翼下,教书一生,想来还不错。”
她释然一笑,“您能给京都女院的学生们选要读的书籍,吴太后娘娘能掌管官绣院,想来妾身他日也能在京都女院被人称作山长。”
黎太后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她道:“好,你既然想清楚了,那我跟陛下说。”
她今日就跟陛下说了。
盛梦瑶听闻之后,半响没有回过神,然后笑起来,“她既然愿意,便是最好的。”
她突然站起来,在屋子里面踱步,最后哈哈大笑,“没错,她既然愿意,便是我没有做错。”
她不是神,顾全不了天下人,她只能先创造出一个空中楼阁,先把这些愿意去楼里面的人接进去。
黎太后就笑着看她在屋子里面走来走去,最后听她说,“阿黎,你来。”
黎太后笑了,也只有在陛下这里,能听见这个小名。
她走过去,“陛下?”
盛梦瑶拉着她去龙椅边,然后拿出一张纸,折出了四四方方一个空盒子。
盒子上面没有盖,她用手托着这盒子,往里面放东西。
先是一些碎纸,然后又放了一块砚台。
她道:“你看,刚开始,这纸盒子有我托着,它掉不下来。慢慢的,慢慢的,这盒子里面东西多了,就往下面掉。”
“只要控制得当,一点点的往下面掉,就能稳稳的着地。”
盛梦瑶欢喜的道:“阿黎,空中楼阁就空中楼阁吧,这楼阁无论是什么样子,只要是喜欢它的人,总会往里面去的,她们肯定喜欢住。”
她道:“我要做的,是稳稳的托住,是把楼阁里面的屋子布置得好些。”
她说着说着笑起来,“我还是被影响了。”
是的,她为什么会焦虑自己做的事情是空中楼阁不能着地呢?
因为为帝一年来,在她身边的声音越来越多。
她能坚定自己做的事情出发点是好的,但是她怕好心办出坏事。
都是第一回做皇帝,站得太高,她惶恐了。
朝臣们很知道如何做臣子。他们不再用死来反抗她的临朝,他们也不再做出任何剧烈的挣扎。
但是他们开始用他们那一套来忽悠她了。
他们说,百年之内,女子不可能如同男子一般进官场做官。
“上战场,力量的对峙,难道对方的敌寇会因为她们是女人而心慈手软吗?”
“在官场上,难道她们不用生儿育女了吗?在她们生儿育女的拿一两年里,如何保证她们不会影响政事。”
“生儿育女本就是难事,如今,您还要她们在难事之上更加艰难,到时候多少女子会畏惧艰难而退。”
“到最后,坚持下来的女子大多是不成婚的,她们成为另类,在整个世道看来不容于世,势必也会遭到诸多反抗。”
“陛下,您只看见了不公平,但您又如何知晓,千百年来都这般过,未必不是她们的福分。”
“您成了陛下,是您受上苍恩宠,您告诉她们,她们可以像您一般,像折尚书一般,像秦将军一般,但是天下多少年才能出这般的人物。”
“倾天下之力,供养出您和她们两位,于是有姑娘开始跃跃欲试。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折尚书和秦将军这般幸运,她们可能还没有踏出去,就先被打死了。”
“您最近的动作太大了,您手里的鞭子开始挥向她们,您恨铁不成钢,您想让她们出来,您开女学,想让她们读书,您办官绣,想让她们自食其力,但是陛下,女子千百年都不是您这般过的,她们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观念——”
“您手里的剑,本是庇佑她们的,可过不了多久,臣就可以预见,您的剑悬在她们的头上,成为一把砍掉她们头颅的利器。”
“您改变不了这个世道,却又希望她们成为您世道里面的人。”
“您给她们画了一个空中楼阁,骗您,骗自己,又有什么用呢?”
一句句话,让盛梦瑶生出了无数的戾气。
她坐在龙椅上,看着底下老不死的老匹夫在那里说。
好想杀人啊。
她手捏着衣裳,吴太后给她绣了一只龙爪在衣袖上,那只龙爪就被她这般揉捏,成了一团皱巴巴的爪子。
她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他们在胡说八道,但他们这话恶心至极却又让她无话可说。
他们说的话,有一半说中了她的心事。
她走在前面,得上天垂帘,得了这皇位。但她知晓,能得这皇位,不是因为她改变了世道才坐上来,而是因为她运气好。
她有一个在支持她的父亲,母亲,亲人,朋友。
不然,这个位置,她爹可以坐,她娘可以,她兄长们也可以。
盛瑾安可以,小凤也可以。
她能坐在这里,是因为身边的人理解她,尊重她,敬佩她。
所以他们愿意给她这个机会。
有时候想得越多,就越是害怕。
因为她自己知晓,不是因为世道变了,而是她要改变世道。
她要的世道是对的,但是世道里面的人,她怎么把她们送进去?
她努力用德政去引,用利益诱惑……但她怕。
她怕,她最后用的是刀,是剑,是鞭子。
太难了。
每走一步,都觉得艰难。
有一个深夜,她梦见自己用剑劈向了坛子,但一刀下去,坛子没了,那些女婴也没了。
盛梦瑶晚间一日比一日沉默,白日里却要耗费起所有的精神去应付国政。
她必须胸有成竹,必须要庇佑依附她的臣子们。
她对黎太后道:“我好累。”
她把空纸盒子放下,坐在椅子上,道:“我有些怕。”
她第一回坦白自己的心扉,黎太后听了这般一番话,惊愕道:“原来您也会有担忧和害怕。”
盛梦瑶:“我也是人,怎么不会害怕呢。”
她道:“你看我的鞭子。”
她的鞭子是典型的云州鞭,是她母亲给她的。
“我每次一害怕,一烦忧,就情不自禁的揪鞭子,你看,这鞭子都快秃了。”
她笑起来,“说起来,真是对不住它。”
黎太后也笑,“还望您以后不要烦忧。”
她道:“妾身也是第一回知晓,您也有怀疑自己的时候。”
“您看起来,跟天神一般,我们从来没有想过您会错。”
跟随陛下的人那么多,每一个人都臣服她,都敬佩她,从未想过她会犯错,她会犹豫。
“不过这般的您,更像是一个人了。”
陛下难得像今日这般敞开心扉,黎太后不由得好奇问,“您有想过做普通人吗?”
普通人?
盛梦瑶摇摇头,“没想过。”
她说完,又轻轻的摇头,“自我懂事起,就未曾想过做一个普通的人。”
……
“你说,普通人是什么样子的呢?”
折邵衣进宫的那日,就听见这句话。
她想了想,道:“无病无灾长大,成婚,生儿育女,儿孙满堂,逝世。”
不过,她很是不明白。“阿姐,你问这个做什么?”
盛梦瑶:“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了。”
折邵衣笑着道:“普通人,也没什么好的。”
她累得很,骨头松,坐在地上,将头倒在她的膝头,闭目养神,道:“好一点的,努力买上一个宅子,差一些的,病也不敢生。”
“穷其一生,不过是为了碎银几两。”
“嫁了人,生了子,又操劳丈夫,操办儿女婚事,想得开的,晚年还能享福,想不开的,晚年还要帮着养孙辈。”
她摇摇头,“普通人的一生太苦了,我不想要。”
她抬头,“阿姐,你想要吗?”
盛梦瑶轻轻的笑,没有说话。
她默然一瞬后,又问,“在你心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啊?
折邵衣坐好,盘腿,仰着头看端坐在椅子上的阿姐,毫不迟疑的道:“是个很温柔的人。”
盛梦瑶以为会听见坚韧,强大,信赖,却没曾想听见这么一句话。
她含笑,“温柔?”
折邵衣,“是啊,温柔至极,至纯至善。”
她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虽然地上干净的很,也没什么灰。
然后道:“阿姐,我之前也想过,像您这般的女子,要是个普通人,应当也能如澹台老夫人,如我,如小凤一般,有一个爱您的男人。”
“然后,您有了一个孩子。”
“孩子被您教导得很好,很孝顺,很有出息。”
“您也会过得很幸福。”
“您这般的人,做什么人,都会幸福的。”
她走过去,轻轻的抱住盛梦瑶,“而我们,因为有您的不普通,终究有了一道可以照亮前行路的光。”
“阿姐,您别害怕,还有我们陪着你呢。”
盛梦瑶愣了愣,然后笑了。
“好。”
折邵衣从旁边的碟子里面拿一块糕点咬了一口,“在我心里,阿姐是最纯粹的人。”
“旁人看不懂您,但我懂。”
“因为我享受到了好处。”
“若是我一生的故事写出来,写进话本里,别人都要嗤之以鼻。小小一个庶女,如何能做得户部尚书,简直就是在说笑,这写书的人,定然是喝了几两酒,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全然没有脑子。”
“我这一生,写在话本里面给别人看啊,必定会有人说一句离谱。”
她笑起来,有些得意又有些心酸,“可是您看,因为有您在,我穿着官袍呢。”
“往前十年,往后十年,谁人能与我比肩。”
“得了这般的好处,我自然是懂你的。”
盛梦瑶便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是,你得意的很。”
折邵衣走过去,认真的对她道:“阿姐,人活着这么长的路,必定有一段时间是不顺的,是怀疑自己的。”
“这一点错处也没有。”
“你可以选择做一个普通人,但是你没有,这就是选择。”
“能如此选择,肩担大任,便是至纯至善至极温柔之人。”
“尽管去做吧,我们都在,无论对错,千百年后,随意后人评说,我们一起承担这份后果。”
盛梦瑶低头轻笑,“好,我知晓了。”
……
长明三年,小凤的来信让盛梦瑶欢喜了很久。
她跟折邵衣道:“她说找到了一个可以托付终生的人。”
折邵衣很是高兴,“她愿意就好。”
她很愧疚的。
“当初我跟她说死丈夫就可以做将军,她还真信了。后来一语成真,一语成谶,我……我心里很是愧疚。”
要是小凤能走出来,她自然是欢喜的。
两人三年没见小凤,十分想念,写了信去,知晓她要来京都,还会成婚,便开始让礼部准备。
不过在这之前,还要定下皇太女的事情。
说起这个,盛梦瑶道:“我得跟小朔好好说一说。”
小朔今年也已经十四岁了。
折邵衣叹气,“这就是家务事了。”
她走了之后,盛梦瑶坐了很久很久才起身,没有让人叫小朔过来,她亲自去了他住的宫殿,站在窗户边,笑着看他。
小朔本来在看书,看见她之后连忙起来,出门道:“母皇,您怎么来了。”
他不好意思的道:“是不是小花又跟你告状了啊。”
他最近确实有些偷懒。
盛梦瑶摇了摇头,“不曾。”
她说,“我是有事情要跟你说。”
小朔:“什么事?”
盛梦瑶:“是你阿姐做皇太女的事情。”
小朔脸色僵硬了一瞬,然后垂头丧气的道:“儿子知晓,肯定是阿姐更适合做皇帝。”
他嘀咕,“我笨嘛。”
盛梦瑶抚摸他的脑袋,“你不笨,只是阿姐太聪慧了。”
小朔叹气,“我知道的。”
因为对这件事情早有准备,所以他并没有太过于惊讶和伤心,他之前伤心的时候早扑在小花的怀里哭过了。
哎,他只是有些不甘心。
毕竟东西都到手了,就这般没掉,简直太过于残忍。
盛梦瑶:“我们走一走吧。”
她喜欢枫树,于是皇宫里面移植了不少的枫树。她常去的地方有好几片枫树林。
她没事的时候还跟之前一般,喜欢一个人提着灯在枫树林里面慢慢的走。
后来,有了河洛陪着她走。今天,小朔替她提灯。
他道:“母皇,我就是有些不甘心。”
“我当时还想,要是您立我做皇太子,必定是比立阿姐更加容易,那么朝臣们也会对您宽和一些。”
“但是您选择了一条更难走的路。”
枫树叶飒飒作响,他穿着鞋踩在上面,脚底下软软的。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下来,不解的问,“母亲,为什么,明明我也是你教导长大的,虽然父皇也教导过我,但你也知晓,我是听你的。”
“我听你的话,也可以继承你要去做的事情,为什么非要是阿姐呢?”
他已经长大,身量窜得快,已经跟盛梦瑶一样高了。这般看着她,让她不由得正视他。
她便坦然的道:“我不信你。”
小朔没有想到听见这种让他伤心的话,他张了张嘴巴,想要说什么,然后肩头一沉,脸丧丧的,“阿姐不愧是跟您学的,说话一样伤我心。”
他问,“我跟阿姐比自然算不得最好,但是跟其他人比,我也是个厉害的,我为什么不值得您信任呢?”
盛梦瑶:“不是怀疑你的能力,而是不信任你此生以此为责任。”
小朔愣了愣,“啊?”
盛梦瑶从他手里把灯接过来,道:“小朔,你很好,但你不能化成光。”
她提着灯继续往前面走,穿着华丽的龙袍,走在枫树林里,道:“你注定化不成我想要的永世之光。”
“你即便化成了光,也是照亮别的路,我想要的路,你也许在这条路上有所停留,但终究有一天,你会走的,你还会照亮其他人的世界。”
“但人的一生太短了,我不想,也不敢赌。”
小朔叹气,“母亲,对我,你好残忍,也好自私。”
盛梦瑶:“对不起,我必须牺牲你。”
小朔摆摆手,“母亲,不用说对不起,为了我,你也退步了的。”
阿姐说,父皇还能活着,便是母亲对他和小树的让步。
他们不是她亲生的,但是她依旧愿意退步。这已经极为难得了。
小朔道:“我想去云州。”
盛梦瑶:“你想去云州做什么?”
小朔:“我想去做将军。”
他道:“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咱们和大金平和的过了这么多年,但近年来因为换帝位,大金又开始蠢蠢欲动,此时不赞军功还等何时?”
他道:“儿子虽然不懂你和阿姐为什么如此坚持心里的念想,但是也不愿意做个碌碌无为的王爷。”
他道:“我比不过阿姐,但是我依旧骄傲,去了云州,不拿一个将军的头衔,我不会回来见你和阿姐,小花。”
盛梦瑶沉默不语。
良久才说,“你想如何去?”
小朔:“我想……想隐姓埋名去。”
“我想,我只做我自己,应当也能有一番成就。”
盛梦瑶:“那你就去。”
小朔:“谢谢你。”
盛梦瑶没有说话,她只是觉得,自己对这个孩子,确实很残忍。
长明三年秋冬,小凤带着她的如意郎君来了京都。盛梦瑶亲自看过那个被小凤叫做小明的人。
这个男人跟齐窗明有着完全不同的相貌,声音,身世,却让她莫名其妙的觉得他就是当年的齐窗明。
小凤甚至带着他去了齐窗明的坟墓前祭拜,也去了当年先帝的坟墓前磕头。
在那一刻,盛梦瑶脑海里面有了一个荒诞的念想,她想招小凤过来问问,但又在一瞬间放弃。
她释然的笑了笑。
一是没资格,二是……孩子们都长大了,小凤也已经三十多岁了。
小凤长大了,邵衣长大了,小朔也要跟着去云州了。
小朔走的那一日,来她的宫里吃早膳,她问,“可要我送你?”
小朔摇摇头。
他道:“怕是此去经年,不能回来看你。儿子心里甚是愧疚。”
他的生母刘太后已经哭得不行了。
他叹气一声,“也不知道小花等不等我。”
盛梦瑶笑起来,“小花自有小花的路要走。”
小朔:“是,所以我没想着让她跟我走,也没想让她给我一个承诺。”
他吃完饭,站起来就走,“我就不见阿姐了。”
他有些害怕见阿姐。
他走了,盛梦瑶让坐在屏风后的河洛出来,问,“你可要去追着送他?”
河洛摇摇头,“他知晓我就在屏风后,既然他不想见我,就随他意吧。”
“他长大了。”
盛梦瑶:“长大了也好。”
河洛:“你刚刚塞给他一张字条,写了什么?”
盛梦瑶:“不告诉你。”
河洛:“您不告诉我,我也知晓。”
盛梦瑶:“是么?”
河洛:“是。”
盛梦瑶笑起来,没有再追问下去。
宫门口,已经骑马离开的小朔打开字条,只见上面写了一个地址。他心轻轻的颤抖起来。
即便没有说这是什么地方,但是他知道,这是父皇在的地方。
他眼睛一酸,将地址记住,把纸条放进嘴巴里面嚼下去。
谢谢你,母亲。
……
小朔五年没有回来,刘太后开始颇有微词。第六年的时候,小朔在剿匪途中受了伤,生死不知。
消息传来的时候,盛梦瑶慌了神。她加派了人手去找,想了想,还是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刘太后。
本就有些埋怨的刘太后伤心至极之后,在床上对她说出了伤人之语。
“自陛下成婚,先帝不爱您。”
“您没有生育,自然也不知道什么是十月怀胎,什么是剜肉之痛。”
“您劝解妾身不要着急,但您可知晓,一个真正的母亲是不会这般冷静的。”
“您永远这般气定神闲,您永远不曾慌乱,你为了自己,杀夫,逼得小朔远走他乡,如今他即便是死了,只要不影响你的大业,您就不会伤心。”
她哭倒在床上,字字句句控诉她的无情。
“您真的知道爱人吗!您的心肠早就硬了,即便是河洛,您有真正的爱护过她吗?”
“你没有,你只想着你自己,你想着这天下,这天下,这天下与我何干!我只想要我的小朔。”
“你让他活得像个耻辱。”
盛梦瑶听见这话,一点也没有生气。她只是静静的看着她,等她哭完了,道:“小朔不会有事的,他聪慧,仅次于河洛,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之地。”
刘太后倒在床上,眼睛无神的看着纱帐,没有说话。
良久,她才道:“小朔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您有天下的人心痛,但小朔只有我疼。”
盛梦瑶静静的站了一会,没有回话,因为她反驳不了。
走出宫殿,刚走到枫树林里,就见黎太后在等她,她手里拿着一个册子,道:“宫里愿意走的姐妹,都已经走完了。”
“这是最后一个,她想要回老家看看,陛下,得您批示。”
盛梦瑶点了点头,“允。”
这宫城里面的人,越来越少了。 .w21格格党m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