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十九年三月, 小花刚过完四岁生辰,杨姨娘就带着儿子扶棺回来了。
但是里面没有昌东伯的尸首。
杨姨娘抹着眼泪哭,“从青州回来,我们一路走得急, 行至传平关的时候, 便有人告诉我们可以走陆路, 也可以走水路。”
走水路花费的银子贵一些,但是可以直接通往京都。而且他们还有棺木在,船装棺木虽然是忌讳,但那船老大说可以少收一些银子,其实跟他们再雇佣一辆马车来装棺木的银两差不多。
“银子差不多, 还走的快, 我很是心动, 便答应了走水路。”
“谁知道半路翻了船,大家跌进了河里,活人尚且难保, 便没人去捞棺木,你弟弟呛了水,虽救了上来,但也奄奄一息,我实在是没法子了,只能先顾着他, 等他醒了, 再使了银钱去叫人来打捞, 可棺木早就已经没了踪影。”
沈怀楠和折邵衣以及昌东伯夫人, 沈怀东都在屋子里, 听了这话, 昌东伯夫人露出畅快的神情,啧了一句,“所谓因果便是如此了,他活着的时候做了孽,死了便要尸骨无存,这是老天爷给他的报应!”
沈怀楠倒是没有说什么,他心绪毫无起伏,只当在听别人的故事,无怨无恨,倒是折邵衣道了一句:“姨娘做的也没有错,只是没想到老天爷在看着你们行船。”
杨姨娘听了这话,道是神情恍惚了一下。
折邵衣又道:“杨姨娘,你今后是什么打算?”
杨姨娘听了这话,也不去客套,也不作伪,只拉了儿子,让他跪在地上,“我知晓,我知晓伯爷他对你们不好,但我儿是你们的亲弟,你们千不看万不看,只看在他是无辜的份上,收了他在伯府里面给口饭吃吧。”
跟着昌东伯这么多年,也算是开了眼界,知晓呆在那种穷乡僻壤里面,最多不过是做个员外。她见过了富贵,即便自己不贪图,但还是想给孩子最好的,她不想自己的孩子只做个员外郎。
杨姨娘哭起来,磕头道:“我是个小村落里出来的,没见过大世面,也不喜欢金子银子,我跟着伯爷,是真心感谢他将我带出来,不至于让我嫁给一个庄稼汉,我也是享受过富贵的。”
“但我不外乎多吃些肉,多攒些银子便罢了,没了他的庇护,我拿着攒的银子回乡去,也能过好日子。但是我儿却不能了,他是伯府的少爷,他也能有个好前程,我,我知道自己实在是不要脸,但我真是这般想的。”
这番话,将她最不堪最隐晦的心思说得明白,虽然没有说得多好听,多有条理,但是听了她这番话,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倒是没有直接拒绝她。
孩子么,有好的养法,也能有养废的法子。沈怀楠上辈子便是被养废的那种,杨姨娘的意思便是,她求人给这孩子一个好人生。
沈怀楠就去看沈怀东。如今昌东伯死了,自然是嫡子袭位,他已经向朝廷写了折子,只等昌东伯一下葬,沈怀东便是新的昌东伯爷。
这孩子自然也是在他的府里。
沈怀东到底还是孩子,他心里十分矛盾,这些年,他其实都差点忘记了还有个父亲和弟弟。
如今,他竟然一时间记不起来这个弟弟的名字了。
他问,“我记得五弟是改了名字的,他唤做——”
杨姨娘赶紧道:“那名字不算数,还请四少爷给他亲自取一个。”
沈怀东就道:“那就跟着我们兄弟的名字去,便叫做怀远吧。”
杨姨娘哎了一声,看着儿子道:“自此之后,便不提前事,怀远,快给你三哥哥四哥哥磕头。”
沈怀远怯生生的磕了一个头。
沈怀楠便也没说什么,沈怀东愿意养便养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看着那个孩子也不怎么像是个厉害的。
他只说了一句,“今日姨娘便在沈府里面歇息吧,明日再送你去昌东伯府。”
等人都散了,回到屋子里,折邵衣还有些感慨,“怎么看着畏畏缩缩的。”
沈怀楠替她宽衣,道:“估摸着是昌东伯的脾气越来越大,动辄叱骂,便将人给骂得畏畏缩缩了。”
他笑着道:“那棺木……说不得不是来不及救,而是故意翻下去的。”
折邵衣瞪大了眼睛:“你是说,昌东伯的尸首……有问题?她不想我们看见棺木?”
沈怀楠嘘了一声,低声道:“只是我的猜测,但无论怎么样,杨姨娘不简单,我去找个人吓唬吓唬她,让她别把心思打到怀东的身上去。”
折邵衣:“你不打算给怀东说?”
沈怀楠:“不说。”
他躺在床上,怀里搂着折邵衣,悄声道:“这些年,她应该也过得不好,我之前就说过,昌东伯打过她,那时候,我就派人去暗示过她,要是她愿意跟我一起扳倒昌东伯,我自可以给她富贵的日子,但是她没有答应。”
沈怀楠就没有继续去打探了。
他道:“她那时候应该还怀有希望。”
毕竟在她的眼里,她是一个村姑,能遇上伯爷,简直就是天降大恩。再者说,那时候两府已经分开,她虽然依旧是姨娘,但是手里握着伯夫人的权利,要是将来扶正,她的儿子就是昌东伯。
为了儿子,她也不愿意背叛昌东伯。沈怀楠深知人的性情有多喜欢怀有侥幸的心理,所以他便不去管了。
“青州这些年,她应该也被打了。”
“我让人去给她沐浴了,待会就能知道,她被打得严重不严重,也是个可怜人,哎。”
他道:“万般争上一口气,她争的这口气,就是为了她的儿子,都到这一步了,不至于要为了我跟昌东伯的恩怨,让她好不容易争来的这口气消散掉。”
“我只怕她对怀东不利。”
所以,该要威胁还是要威胁。
折邵衣深吸一口气,“若是一直都被打,她杀昌东伯便是情有可原。”
“打人的是没心没皮畜生,人杀了一头没心没皮的畜生,不至于要下地狱。”
没一会,姚黄就回来了。她声音都是颤抖的。
“是被打了,不仅是被打……鞭子的伤痕有,还有……还有火烧,看着像是烛火……”
沈怀楠猜到了。折邵衣颤抖的道:“真是个畜生。”
姚黄坐在小凳子上,“夫人,她……她好像知道奴婢是去干什么的,没瞒着,脱衣裳的时候速度很快。”
折邵衣以手遮眼,将头埋在手上,道:“对她好些。她不是坏人,没做过坏事。”
“她没错。”
姚黄哎了一声。
她给杨姨娘送了一些去伤疤的药去,“这是我们夫人给的,说是宫里御赐的膏药,虽然暂时不能淡化姨娘的疤痕,但时日久了,总能淡化的。”
杨姨娘拿着漂亮的瓷瓶子,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点头:“替我谢谢你们夫人,好人长命,她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等姚黄走了,沈怀远从被子里面爬出来——他刚刚一直在装睡。
他小声的怯懦问,“姨娘,咱们被发现了吗?”
杨姨娘摸摸他的头,“没有,睡吧,你三哥四哥都是有本事的人,也是良善的,你别怕。”
她深吸一口气,“有娘在呢。”
沈怀远哎了一声,又翻身睡过去了。
杨姨娘将瓷瓶子装进袖子里,坐在床上坐了一晚上。
第二天见了折邵衣,直接就跪了下来。
折邵衣没料到她敢直接说。
她以为昨天送了瓷瓶子,这事情大家心知肚明就好,没人去挑白了说。
但杨姨娘跪在地上,一个劲的给她磕头。
她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将前言后果都说给折邵衣听。
“刚开始,他只是打我,乡下人也打媳妇,我爹就打我娘,我被打了也没多想。”
乡下人打老婆太常见了,侯爷没打她,是她好福气,侯爷不得志,心里有气打了她,也是正常的。
她跟她爹哭诉,她爹告诫她要知足,侯爷对他们一家都是有大恩的。
“他打完了我,还会哄一哄我,将库房的钥匙给了我,我,我当时实在是蠢,竟然就这么应下了。”
折邵衣扶她起来,并没有说什么安慰或者难听的话,她知道,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杨姨娘已经想明白了。
她不需要同情,她现在只需要一条活路。她静静的听。
杨姨娘坐在椅子上,道:“夫人,但我实在是没有想到,他竟然去了青州之后,变本加厉,我一直忍,无论他怎么对我,我还有我的儿,我想着,怎么样也要让他长大了,我才能出这口恶气。谁知道,他,他竟然还想打怀远。”
她低头,看不清神情,“我也不想的,我也不想的,但是我当时没忍住,用他平常折腾我的烛台一把插进了他的咽喉。”
他死了。猝不及防。
杨姨娘很冷静,没有哪一刻像那时候冷静的。
擦洗屋子,直接放进棺材里,然后要运回来下葬。
其中有人要查,都被她叱退了。
“他在任上,不做人事,不知多少人巴不得他死,竟然没人阻拦我。”
她也想过回来瞒着折邵衣等人的,但是昨天看见沈怀楠的那一刻,当沈怀楠看向她手腕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瞒不住了。
她曾经被昌东伯打伤过,手腕上留了疤痕,沈怀楠看见过。
杨姨娘想了一晚上,没有打算瞒下去。
“你们给我送了膏药来,我即便在青州,也是听说过夫人的名字都,大家都说您是活菩萨。”
她擦干眼泪,又跪了下去,“夫人,我这条命,你们要拿走便拿走,只愿,只愿不要将我杀夫的事情说出去,我还想要怀东能读书,能考状元。”
折邵衣倒是看得出她没有说谎。她不怕死,她只是怕沈怀远将来没有好前程。
她静静的道:“你敢说,也是知晓我们和昌东伯之间有仇怨,你杀了他,我们也不会说什么。”
“杀了就杀了,这也没什么。但你不要再有别的心思,今日我会送你们回昌东伯府,你们便好好住在里面,怀东是个良善的孩子,不会给你们气受,但是你不要有别的念头。”
杨姨娘摇头,“我也知你们心里怕我是个毒蝎妇人,所以我今日来就是想跟你们说,我可以跟怀远说清楚,就说我想皈依佛门,我不会呆在府里。”
折邵衣摇头,“不用。”
她起身道:“你敢使坏,我就折了你儿子的手。你要是好好待着,我能保证他能顺顺利利的读书下去,只要他自己聪慧,将来考中了进士,出去做官的时候带着你,你便也能安享晚年了。”
“我说到做到,杨姨娘,你也要做到你说的。” .w21格格党m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