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东伯夫人令人搬了三筐铜钱出来撒。这是沈怀楠没有想到的。她悄悄指对面, “你如今厉害,你父亲怕是心里懊悔死了,他那么个人, 心眼小,懊悔不过半个时辰必定是要开始骂骂咧咧的。”
“他怨恨, 必然生出煞气, 我都找人打听过了,铜钱能克煞气,能化煞气, 还能把这煞气给他送回原来的地方去。”
“这是他生出来的煞气, 我就用铜钱给他打回去, 我让他自食其果, 大病一场——”
沈怀楠一听, 便觉得好笑。这一年下来,他竟然觉得昌东伯夫人也算是奇女子。
沈怀楠上辈子过的苦时自怜自艾,其实怨过很多人, 自然也是怨过昌东伯夫人的。
但是这辈子再重回一世,却发现她其实也很洒脱。有恶名就有恶名, 她根本不在乎, 她就是不养庶子。
她不养,于京都贤妻良母来说, 她算不得好人,对都快要饿死的沈怀楠的来说,她也算不得好人。
但是她确实没做什么坏事。她没有让人使坏,一定要打死他什么的。仆人作践他, 她不管, 仆人给他吃的, 她也不管。
于是久而久之,沈怀楠再活一世,竟然觉得她也算是个好人了。再等后来知道她跟小厮有染的时候,心情还有些微妙。
倒是觉得她豁得出去。
后来为了对付昌东伯,两人之前虽然从未谈过相关事情,但是她却能瞬间决定站在他这边,跟他联手。
决定了就不后悔,也敢把沈怀东交给他教导。而且,那小厮死了就死了,也没见她伤心过,甚至隐隐有再找一个小厮的心思。
不过那小心思还没开始,沈怀楠就把沈怀东送了过去,让沈怀东对她说将来要做官。
那这肯定是不能再偷腥了。上一次偷腥尾巴被打扫干净,这一次说不定就能被人家抓住把柄。
沈怀楠就发现昌东伯夫人立马断了这个心思,安安静静的开始做一个分产析居的悲惨妇人。她开始出门去交际了,给儿子寻求一个好名声。
毕竟,他们家现在的状况,沈怀东将来很难找到媳妇。
这一次沈怀楠院试第一,她能这般高兴,也是因为她觉得将来沈怀东说妻子的时候,对方看的是沈怀楠,而不是昌东伯。
所以,两人一直维持着和睦。
只要和睦,昌东伯夫人必定还是要站在沈怀楠这边的。沈怀楠不能出面做的事情,她能。
这一番鬼神之话,化煞解煞的,还是想让对面没脸。沈怀楠做了,可能得个有心之人一句不孝顺,她做就没什么人说了。
于是让人搬着铜钱就过去,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喜气洋洋的劲。
等到她撒完了铜钱,让人在昌东伯府正门放了鞭炮之后,多晴机灵的很,马上就跑去打听。
回来就笑着道“听说里面打烂了不少花瓶。”
昌东伯夫人就高兴,抓了一把钱给多晴,“再去盯着些,他如今不出去做官,只每日呆在家里不出,怕是早就生出一院子的怨气了,你拿着铜钱去,别沾着了。”
多晴闻音知意,他特意把铜钱用线串成一个大串挂在脖子上,招摇过市,从昌东伯府正门前进去,然后拿了个小钱串用木盒子包了,笑着说“夫人说了,要给五少爷送来。”
一府的奴才因为主子们分府,分成了两边。因为以前是一府的,都认识,自然也存着比较之心。
那门童刚刚被门前撒了一地的铜钱吸走了心,现在看见多晴这一脖子的铜钱,羡慕得不行,话里话外都是谄媚。
多晴给了他一串小的铜钱,“别说兄弟不照顾你。”
门童喜笑颜开,就说主家的坏话,“我上个月的月钱还没领到呢。”
多晴就笑,不说话。
随后有仆人领着多晴进去,他一进门,便觉得里面死气沉沉,院子里面的花不见了,倒是种了菜。
然后见了抱着五少爷出来的杨姨娘。杨姨娘就是被昌东伯带回来的姨娘,当时能让昌东伯想着把她扶成平妻,可见风光。
但是这次一见,多晴却觉得她老了很多。明明才二十多的人,却跟四十岁一般,整个人透着行将就木的神色。
他都不敢看了!本是来炫耀的心瞬间就收了回去。他没有见到昌东伯,也不敢提——本是来看昌东伯爷悔恨目光的,如今是想也不敢想了。
多晴便更加恭敬的道“杨姨娘,这是开了光的铜钱,三少爷和四少爷都有,夫人觉得是好事,便叫小的给五少爷也送来。”
除此之外,在之前想好的炫耀打压话是一句也不说。又夸五少爷是天人之姿,聪明伶俐,将来肯定是要中状元的。
这般那般的好话说完之后,多晴撒腿就跑,回家把昌东伯府的事情说了一遍,“看着已经不对劲了。”
沈怀楠仔细想了想上辈子,发觉上辈子杨姨娘在他们成婚那年还是风姿绰约的,不可能如同一个四十岁的人。
他第一个念头便是昌东伯折腾的。不过这也不能管,但可以暗中帮帮。只要能结下一个善缘,将来说不定有用。
他就让多晴以后多看着点,“你让人听听……听听是不是昌东伯打她。”
之前从来没想过这回事,现在想想,昌东伯确实一发脾气就打人。
他道,“当年他们从乡下回来的时候,不是还带了杨姨娘的父兄姐夫吗?找个机会套套他们的话。”
多晴点头,然后把脖子上的一串铜钱取下来,“还别说,真有点累。”
沈怀楠笑起来,“去文远侯府帮忙吧,明天还要宴客。”
他自己倒是去了桑先生那里,桑先生早就准备好了茶水,还有一杯酒。
茶水是供奉三清的,酒水是供奉一位鲁山书院的开山祖师爷。听闻那位祖师爷好喝酒,于是后辈们供奉的时候都会带上好酒。
沈怀楠这才知道,原来桑先生供奉的也不少。要不是家里没有供奉佛的,他一时之间找不到佛祖,怕是他今日还要给佛祖磕三个头。
沈怀楠还是很感动的。他供奉完茶水和酒水,烧了香磕了头,然后才起来。
桑先生一脸欣慰,“京中卧虎藏龙,你能中的一名实在是不错,还望你接下来三年依旧努力读书,将来高中状元。”
沈怀楠认认真真跪拜领训,“弟子谨遵教诲。”
然后又去澹台府拜谢,澹台思正自己是天纵奇才,当年也是状元出生,如今沈怀楠不过是院试第一,远远还没有到能够得意的时候,他跟桑先生不同,桑先生夸,他压,就怕沈怀楠志得意满,松懈下来。
于是道“你必要一口气登上殿堂,这与你有好处。”
陛下亲自挑的人,他自然是有几分得意的。若是能一直扶摇直上,陛下肯定高兴这说明他的眼光好,要是三年又三年,谁愿意等你?怕是陛下早不记得这个人了。
沈怀楠不明白这背后的牵扯,但是澹台思正这句话他却是记住了前半部分。他认认真真的又磕头,“弟子一定会不骄不躁,比之前更加刻苦读书。”
他也想一次就中。但是高中状元之类的事情,他确实不敢想,能进士及第有个官做就不错了。
他才多大啊。三年后也不过十七八岁罢了。倒是澹台老夫人宽慰他,“有些事情不能有执念,顺其自然就好。”
如此被长辈们一番指点,沈怀楠回去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第二天锣鼓喧天!一点也不夸张,鞭炮齐鸣,震的人耳朵疼,不少人出来看热闹。
因为昨天撒过一次铜钱,拿了不少捡钱的人,今天这些人还在,甚至呼朋唤友,小孩老人妇人壮汉都有,大家围成一个圈,虽然不走近,但眼睛里面却倒映着铜钱。
盛瑾安带着人抗了十筐铜钱来撒。文远侯府门前瞬间挤满了来捡铜钱的人。
有人是认识盛瑾安的,一边捡一边喊着夸,今日是沈怀楠的主场,有些讲究的人就不夸盛瑾安的学识了,开始夸容貌,貌比潘安,风神俊朗,什么词都夸出来了,夸得十分真心诚意——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因为盛瑾安站在铜钱堆里的缘故,铜钱替他的容貌增色不少。
文远侯府自己才准备了三筐。
折邵衣也到了门前,看着指使着仆人们在潇洒撒钱的盛瑾安,十分感慨的对沈怀楠道“你有了一个这般富贵的朋友,真令人羡慕。”
像小凤,小凤就没有这么私房银子!
盛瑾安正好也听见了这句话,立马挤过来期期艾艾的道“折九姑娘,你要是想要银子,我也可以给你。”
沈怀楠踩了他一脚,盛瑾安委屈低头,“那折九姑娘也是我的朋友嘛。”
他叹气,“我都给你送十筐铜钱了,你还这般小心眼。”
刚说完,就眼尖的发现了十皇子!哎哟哟,他怎么来了!
盛瑾安立马捍卫自己的地位,他搭着沈怀楠的肩膀哥两好,笑着朝十皇子走去,“十殿下,您来了啊——怎么着,今儿个留下来吃席?”
十皇子看着门前抢钱的人,再看看盛瑾安那眼神,心中多有不满,觉得盛瑾安未免太过于嚣张,不把他放在眼里,再怎么说他也是个皇子,而其他人再看不起他,也会忌惮他的皇子身份,生怕他之后有翻身的机会,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也说不定将来的事情。
但是盛瑾安敢,他好像断定自己将来不会有出息一般,对他的态度很明显的敷衍。
十皇子不忿,但他是个笑面虎,心里再有气也憋着,笑着道“自然要来吃一吃席的,之前想着怀楠要读书,便也不好登门打搅,也不好叫他出去游玩。”
“如今他已经功成,便要来好好恭贺恭贺。”
别管十皇子受宠不受宠,在大多数人眼里,十皇子的皇子身份还是不能怠慢的,于是文远侯和桑先生马上让沈怀楠亲自引着往里面去。
今日的席面是文远侯府办的。有好友来了暗地里问怎么不在昌东伯府,沈怀楠解释昌东伯夫人最近身子不适,又因跟折家九姑娘定了亲,丈母娘愿意替他操持,再者桑先生也在这里,也不算突兀。
众人都觉得可以理解。折九姑娘的名字这一年算是响彻京都了。但是她轻易不出门,一出门就在忙,很多人还没见过。她还没出门子,这种席面是不用出面的,但可以到门口来一会,便许多人都偷偷去看,折邵衣发觉目光了,大大方方看过来,颔首跟他们打了个招呼。
便有人开始笑,“怀楠啊,你好福气。”
长得这般好,还有本事,确实是绝代佳人。
沈怀楠点头,“是,修了八辈子的福气。”
众人哈哈大笑,“你以后怕是完了,喝花酒怕也是不敢叫你了。”
等沈怀楠把十皇子领进来,这些坐在里面的学子们倒是好奇。说实话,陛下的皇子众多,但是这般住在外面的,还真没有几个。
要么是如大皇子那般成家,领了差事在朝堂做事,这般才能开府。十皇子……说一句不受宠却都不能描述他的状况。
但人家是皇子,他进来,大家起来行礼,十皇子没有受全礼,在他们弯腰的时候便说了请起。
这些人大多是去英国公府草轩堂借书看的人,有穷学子也有权贵之家的孩子,但年轻人么,在一起便不论家世只论学识见识。沈怀楠能在他们之间有一席之地,便是因着他的学识和见识目光都不错。
等沈怀楠再引了几个好友进来,便见十皇子已经在人群里如鱼得水。他恍然一瞬,记起十皇子的学识和见识确实不是一般人所能及的。
他在云州经历过大战,经历过艰苦,他曾经自己带着老仆从胥江出发,途径三县去雪山看过日出。
沈怀楠记得他对自己说,“当时登了山,便觉得苍山负雪,明烛天南,就在山上待一辈子也不枉此生了。”
当时,沈怀楠便觉得十皇子是个极为洒脱的人,寻求的是诗情画意,攻心城府与他无关。
这般的人其实很容易让人喜欢。
谁不喜欢心性简单的人呢?
等他再领了人进去,跟盛瑾安准备过去跟大家打招呼的时候,便果然听见了十皇子的声音。
“人生长寿不过百年,到得的好光景再多不过百处。”
声音清脆而又带着一股淡然,就跟上辈子和他说话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说,“我听闻龙船山有雪,便半夜开始登山,登山到山腰处,朝高处看去,便只觉得雪色点明了天光。”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这般的好句,好诗,好光景,这背后的洒脱,让不少人瞬间对十皇子亲近起来。
沈怀楠就笑。
其实说起来,十皇子上辈子的朋友也算不得少,但是他从不与他们交心,也从不邀请他们进十皇子府,能进十皇子府的只有他沈怀楠一个。
所以他认为自己跟十皇子两人实在可怜,只有彼此作为好友,没有其他朋友。
沈怀楠叹息一声,这些日子以来,他其实一直憋着喘不过气。真相到底如何,让他命悬一线的是什么人,猜不透查不到还不能轻举妄动,这种滋味实在不好过。
他只能小心再小心。盛瑾安说,皇帝上回叫太子唤他们出去是准备让他们跟太子混,如果他有意,倒是可以给他和太子牵线搭桥。
盛瑾安“你可以为太子办事,这是陛下的意思,顺着去没事的。但是你也要知道,陛下在的时候,天下的主子只有陛下一个。”
沈怀楠表示受教,但他没说,他从来不准备给太子办事,他已经选定了太子妃。
他有机会,还是要搭上太子妃的。但是这也不能让邵衣知道,更不能其他人知道,若是真能搭上太子妃,他做的应该就是暗棋。
他跟太子妃应保持距离。
所以只能跟太子妃见一面就谈定此事,不用多交流,不用多见面……
这般的关系,沈怀楠想过,却一直不敢去做。他怕途中出变故。
便一直僵持着,犹豫着。
他有时候躺在床上就想,如今十皇子确定跟上辈子不一样,自己远离是不是就好,是不是就能避开死亡了?
但是有时候又怕,又怕那不知道到底是谁在背后掌控的真相悄无声息的再次降临。
不知道是谁下毒的,不知道毒是什么……下回对方依旧可以那么做。
他有时候觉得是不是杀害他们的人还没出现,所以无论他这些年怎么查都查不到,无论他怎么查,都找不到真相,但是又怕这个人已经蛰伏在身边了。
实在是痛苦。
这心思没人能说,也不敢说,于是心中难受得紧。
于是见十皇子一面就难受一次,见他一次就有一股难言的恶心。
怎么会有人日日装模作样呢?沈怀楠跟盛瑾安开始给众人敬酒,敬到王五一桌的时候他笑起来了。
这是真心实意的笑,他跟王五碰了一杯,“多谢王五哥能来。”
王五满身不自在,这里都是王侯将相,读书富贵人家,他这种商户,还不是鼎鼎有名的商人,就显得格格不入。
沈怀楠也说若是他觉得不舒服,就他日另起一桌,但王五却想了想觉得沈怀楠都敢在今日请他来了,他要是不来才是看轻了自己。
于是坦然登门,两人喝酒,其他人也看过来,十皇子微微眉头一皱,倒是有些拿不准沈怀楠是个什么人了。
不过这个商户好像在哪里见过……他脑子又开始转起来。 .w21格格党m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