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小心翼翼地问了句,“这里还有一点月白棉还没用完,老爷您要不要先看看?”
顾玖走到其中一部纺线机前,正欲伸手查看。
“老爷,还是小心为上。”管事担忧地为顾玖递上护手套,叮嘱道,“虽然不知道是不是这批月白棉的问题,但还是安全起见,带个护套吧。”
顾玖欣赏他的小心谨慎,也反应过来自己的确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故乱了心神,倒是疏忽了。
他接过管事递过来的护套戴上,再去抚摸那纺线机上绞了一半的棉线。月白棉的确是上等,纺出来的棉线也是绵软厚实,但这颜色怎么看起来有点不太对。
顾玖吩咐下面的人打来一盆清水,抽出袖中的匕首,割下一小团棉线,打成结放入水中,照道理说月白棉纺出来的棉线质轻,而且泄水能力强,如果不是长时间泡在水中,一般是会轻浮在水面的。
但那团棉线不但不浮,还迅速沉到了盘底。
顾玖隐隐觉得不对,又取来另外一小段棉线,缠在匕首上,用火折子焚烧起来。
火苗一下子窜了起来,漆黑的烟雾随即跟上,离顾玖最近的人开始咳嗽起来。
“好呛人的气味!”
顾玖赶紧把还在燃烧中的棉线团扔到水盘里,水盘的水遇到炽热的火球,发出“嘶——”的一声,那团棉线团瞬间成了个黑球,黑球表面的残渣零碎地漂浮在水面,其余部分则凝成一个黑团子,缓缓沉下去了。
看来这批月白棉被人做了手脚。
顾玖回想起昨天去城郊棉田收棉花的时候,自己也没有戴护手套,直接赤手触摸过那些月白棉,但至今双手并没有出现纺织女工们那样的情况。
这到底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
“把库房的昨天刚收回来的月白棉统统搬出来。”顾玖下了命令,“就放在外面的院子里。”
纺织坊的人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那些布袋子一一搬出来,其中就包括顾玖昨天才验过货的那七八个布袋子。
“找些人穿上长衣长裤,带上护手套,扎上腿脚,把这些布袋子全部打开,里面的棉花都拿出来。”
下人们又忙碌了一番,穿戴完毕后,把布袋子一个个翻了个背朝天。
洋洋洒洒的棉花纷纷落下,就像雪花一样飘落在院子里,好一个壮观的场面。不一会儿,将近四万斤的棉花布满了院子每一个角落,还夹杂好多好多细小破碎的小石子和泥沙。
好家伙,居然还会掺石头骗重量?!
那一堆堆一丛丛的碎石头,大概是混在麻布袋的中部或者尾部,被月白棉覆盖缠绕住,这也是为何顾玖验货的时候,匕首隔开布袋,质轻的月白棉首先喷涌而出,而质重的砂石则沉在最低。
顾玖只顾检验月白棉内有没有掺加其他劣质棉花,却没承想人家压根连劣质棉花都不肯掺,直接拿了地上的砂石填装,试图浑水摸鱼。
果然越是老实的人越会说谎。
但这个人肯定很熟悉顾玖验货的方法,虽然看起来顾玖是随意挑选几个布袋子来验货,但实际上却有顾玖自己的习惯。他喜欢从堆放着的货物中间选取验货的个体,一般抽取三到四个样本,如果当期的货物较多,价值较为昂贵,那么顾玖也会增加抽样验货的数量,但最多不会超过十个。
那个幕后的人特意把没有砂石的棉花布袋放在中间堆放,前前后后备了十多个只装棉花的布袋,其他装有砂石的布袋则围绕其中。
但凡顾玖不是那么固守己见,偶然用了其他验货手法,或者改变了取样的方向,不从中间取样,而向上部或者下部取样,那么,他肯定会当场发现这批货的问题。
但是,人的习惯是那么的可怕,每天日复一日,重复做着相同的事情,不知不觉就已经成为习惯。
而这个习惯,潜移默化,本人可能不觉察,但就这样被有心之人利用了。
一如所料,顾玖当天就是采用往常的那种方法验货的,所以顾玖才会一步步走入那个幕后黑手的陷阱之中,还尤不自知。
而那个漆树的汁液,很大概率就是那个老农在顾玖验货完毕后,搬运布袋上马车的时候做的手脚。
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同样是接触过这批月白棉的人,纺织女工中招了,而顾玖相安无事。
这个看起来老实交加,一脸慈眉善目的老农肯定有问题!
最可怕的是,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个老农是不是谋算这一切的人,还有说有另外的神秘人在他背后指使操控。
而且,他的目的很明确,装砂石是求财,而混合漆树的汁液,则是更深的阴谋。
那是要瘫痪顾家的纺织坊啊!
顾玖细思极恐。
“快派人去城郊那个棉田,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如果能寻到那个老农最好,寻到了先好言相问,如果不肯配合的话,直接绑了回来!”顾玖突然想到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如果不把这个布下陷阱的人揪出来,敌人在暗,我们在明,终究是个隐患。
“另一边,马上去府上唤来二少爷,把现在坊里的情况告诉他,让他尽快联系那个下大订单的贵客,动之以情,看看能不能宽限多几天。”
昨夜顾玖父子四人把酒言欢,二少爷喝得也不少,眼下坊里没找着人,大概就是还在顾府了。
三少爷顾荇反而早早就醒了,也就比顾玖迟半个时辰来到纺织坊,此时也在忙前忙后,为受伤的纺织女工更换冰水药物。
把坊内的事情一一吩咐妥当后,顾玖满脸愁容地独自出了门,也没有告诉其他人他去哪里了,纺织坊的管事和顾荇知道他心情烦闷,也不敢多问。
顾玖漫无目的地在京城的街头走着,他见过很多风浪,也应付过很多意外,但他从未感到如何惶恐过。
他的惶恐不在于即将面对一个未知的劫难,也不在于如果误了工期需要赔偿的巨额定金,他的惶恐在于,如果那个人真的是自己的二弟顾珏,他应该如何面对?
他不知道他还能怀疑谁。
因为只有他的二弟,才会如此熟悉他的一切,那个陷阱,完美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