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单在绣线的选择上,宋若延就闭门不出,独自苦苦思索了数日。
因为可以用于刺绣的针线实在太多了,粗略有数十种,其中除了常见的纯棉绣线和机绣线,也有金银线,动物毛线,孔雀线,草木线等,但要在羽纱帛上刺绣了无痕迹,那就必须取冰蚕丝。
冰蚕只于每年元宵节后,最冷的夜晚成茧吐丝。它的丝质较普通春蚕轻薄而细长,柔韧度高,能承受一定的牵拉而不断。
而且虽然冰蚕茧遇热容易断裂,但一旦缫出冰蚕丝后,冰蚕丝性质就变得极其稳定,无惧冷热的变化,无论遇水洗涤还是遇火灼烧,也不会轻易蜷缩变形,而导致羽纱帛出现皱褶。
如果采用冰蚕丝作为绣线,在羽纱帛上使用,那么用寻常丝线刺绣常出现的隆起皱褶,就不复出现。
即使到时候需要绣上满绣的图案,远远看去也不觉得凹凸不平,用手抚之更是平坦如初。
如果再用特殊的利刃把头发丝一般大小的蚕丝破成二分之一、再到四分之一,以至十二分之一、四十八分之一的细线,就可以适用于刺绣各种图案的不同部分。
而且更为难得的是,冰蚕丝色白如雪,光泽度好,手感滑爽丰满,与羽纱帛的轻,柔,透,薄相容性极佳。单单就颜色而言,两者也十分相近。
加上冰蚕丝的最大特点是对各种染色颜料包容性极强,上色容易,色差变化极小,即使经历多次漂洗也不掉色。
所以冰蚕丝应该是至今看过最合适的绣线了。
好不容易把刺绣的针线选好,接下来就要考虑使用的针法技艺了。
和绣线的千变万化一样,书籍记载的刺绣的针法就有上百种:齐针、套针、扎针、长短针、打子针、平金、戳沙等,各种针法起针,扬针,逆针,移针,结针样式不一,各具特色。
最上等精妙的刺绣往往经得起时间和审美的筛选,工艺沿传迄今,历久不衰。
这些天以来,宋若延日以继夜地翻阅各种典籍书册,能将千万线头,线结藏在羽纱帛之中,毫无痕迹的,首选轮廓绣。
所谓轮廓绣,即绣成的线纹不露针眼,针针相连,后一针约起于前一针的三分之一处,后覆盖于前,针眼藏在前一个针脚的下面,衔接自然。
如果在麒麟夺彩绣法的基础上,采用不同处理方式的冰蚕丝,今上密函正文使用白色忻峰罗兰汁液浸染的冰蚕丝,印鉴部位采用另外加入白矾处理的冰蚕丝。最后用轮廓绣技法,把各处针尾隐藏在羽纱帛内。
经过如此处理的羽纱帛,即使被外行人所获,表面上也看不出任何端倪,外观看上去只不过是一幅平平无奇的白色布料而已。
密函的正文部分的覆盖冰蚕丝遇水即化透明,印鉴部分覆盖的冰蚕丝则需要加热才能显现。能同时掌握其中两种变化秘密所在的人,只有宋若延宋任父子两人而已。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幸好沈飞雪不负众望,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居然让她在短短三天时间内找到了一株弥足珍贵的忻峰罗兰。而且,是无比罕见的白色,纯净如雪,白得夺目。
但是,只有那么一株。
意味着,萃取汁液的过程不容有失。
宋若延和宋任轮流看守着萃取忻峰罗兰汁液的锅炉,生怕一不注意,功亏一篑。
终于在一个不眠之夜,父子两人成功从那一株忻峰罗兰中萃得一小瓶透明若水的汁液,远远就可以闻及异香扑鼻,久闻让人昏睡,这点和古籍记载无差。
宋若延小心翼翼地把那一小瓶珍贵无比的汁液倒入一个青花瓷碟内,然后放入今年元宵新取的冰蚕茧,浸上一昼夜,待蚕茧彻底软化,再慢慢地一丝一毫地抽出冰蚕丝。
未经处理的冰蚕茧不能使用热釜缫丝,而必须使用冷盘。途中必须不停用冰水浸泡双手,待手指温度降低才能抽丝,不然冰蚕丝受热会变为淡淡的黄色,不复洁白。
“延儿,你手臂还未伤愈,这几天也未曾休息。不如为父来完成这一步吧。”宋任阻止了宋若延试图伸入缫丝盘的手,径自把手伸入寒冷入骨的冰水中,然后小心翼翼地抽丝剥茧,最后分离出三小卷经过处理的冰蚕丝。
冰水虽冷,宋任那双大手被冻得通红,但他的额头上却满布了大大小小的汗珠。内心的焦虑紧张,外在的寒冷刺骨,真真是冰火两重天。
宋若延望着烛火下爹爹坚定自信的面容,想起了当初凤栖梧经历史无前例的危机和冲击时,眼前这个伟岸的男人,如何用尽各种方法,试图力挽强澜,把娘亲和自己护在羽翼之下。
宋任对他唯一的孩儿的爱护,从来都是深沉而外露,宋若延甚至不需要耗费一丝一毫的力气,就已经感受到父亲的爱与期望。
他从来都没有否认过,自己是幸福的。
但当他看着手中的羽纱帛,上面的一字一句,虽然饱含了一位父亲在生命的最后的时光里,对孩儿最厚重的爱。但这跟宋若延所见所闻的宋妃不祥,多年来备受冷落,慎王出生以来就已经失去父皇的眷顾,传言和事实的真相偏差太大了。
原来父亲对孩儿的爱,可以毫不外露于外人面前。
宋若延很好奇今上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才能对自己所爱视若无睹,把那份感情忍隐埋藏二十载。
也许今上并非不爱,而是这份父母之爱太沉重,他怕给尚在襁褓的慎王造成生命的伤害。
也许今上有他的难言的苦衷。但自小生活在嫌弃、冷落、孤独之中的慎王似乎对此毫不知情。他的父皇是至高无上的天下之主,他眷顾天下的人,唯独不肯眷顾为他生儿育女的母妃和自己的皇儿。
如此想来,生在帝王家,也是可悲可怜的。
以前宋若延只觉得今上薄情,但此刻他甘愿成全这个父亲最后的托付。
即使他深知这个成全的代价有多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