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谭妡曼是怎么也没想到,耿村安排的第一个课居然是学刺绣。
还是跟国家级大师学。
这待遇,估计学费都挺贵的。
耿村回头来征求谭妡曼的意见,“妡曼,你有问题吗?”
“没有。”
谭妡曼看了眼李鹤昀,展颜笑道,“李老师请多指教。”
李鹤昀敛了眸光。
淡淡地“嗯”了一声。
饭毕,回到房间,谭妡曼刚趴在床上,谭莉就打来了电话,说有事要跟她商量,这两天能不能回茶庄一趟?
谭莉在电话里笑呵呵,客客气气的语气,倒让人不好直接拒绝。
又怕耽误后面上课,所以谭妡曼决定今晚就回去。
到茶庄时已经近九点,谭妡曼想速战速决,早点绣庄休息。于是跟谭奶奶打了声招呼后,直接跟着谭莉去了房间。
里面坐着谭静静,和她的老公陈合。
陈合这人是个老实人,是谭静静的同学,算得上青梅竹马。家境贫寒,但比他岳父罗旭稍有志气,至少没有入赘谭家,自行创业开了家工厂。
只是工厂效益不好,受了社会毒打后,即便志气依旧,却骨气已灭。
“小曼。”
谭静静见她进来,赶忙起身,把主位沙发腾出来,“来,坐这儿。”
谭妡曼疏离一笑,随便坐了个位置,“我就坐这儿吧。”
谭静静尴尬一笑,讪讪坐下。
“小曼啊,最近姑妈逛街,看到一个包特别适合你……”
谭莉一反常态的热络,从柜子里拿出一个褐色皮包,上面挂着名牌logo,看样子倒是不便宜,“你看看,你喜欢吗?”
谭妡曼没有接过来,只是笑了笑,“姑妈,奶奶不在,我们有事说事吧,我挺忙的。”
这话说的特别赤裸,毫不留情面——
奶奶不在,我们也就没必要套近乎了。
谭莉脸色滞了滞,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
“瞧小曼这话说的,可不好听啊。”
她把包放到一边,寻着谭妡曼旁边坐下,“姑妈确有一事需要小曼帮帮忙,是这样的,陈合的工厂……你知道的,最近效益不好,我们就寻思着,看小曼能不能帮忙宣传宣传,打打广告,或者现在不是流行那个直播带货?可以帮忙带带货什么的……”
“哦?”
谭妡曼似笑非笑地看着对面的谭静静夫妻俩,挑了挑眉,“效益又不好了?”
夫妻俩脸色一沉,面色难堪。
“去年我帮忙宣传,工厂挺过了一年,现在又不行了?”
谭妡曼捻了一缕头发,手指盘转着,话语带着戏谑,“看来我得每年都帮你们宣传一次?”
谭莉显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尽管觉得难看,但还是硬着头皮陪笑,“这不是这几年生意难做吗,等陈合挺过这个阶段,以后有任何好处肯定都忘不了小曼的。作为一家人,小曼也该支持支持你姐夫的事业。”
“支持啊,没说不支持。”
谭妡曼拿出手机翻了翻,将一份文件发给谭静静,“这是我的报价,你们看看。广告代言三千万起,直播带货两千万起,抽成20%,对外这已经算得上友情价了。既然姑妈出面,我也确实该支持家人,这样吧,在这个价上再半价。”
眼角微弯,一脸真诚地看着陈合,“姐夫,你看如何?”
动辄上千万。
别说陈合,哪怕整个茶庄也未必轻易拿得出这个钱。
谭莉当即黑了脸,“小曼,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怎么这么……”
咚咚!
几声敲门声打断了谭莉的话。
“谁啊!”谭莉暴躁地喊了一声。
房门打开,关叔站在外面,朝里笑了笑,“小曼,老太太说请你一同去医院看看你爸爸。”
谭妡曼心领神会,应了一声,便站起身来。
“姐夫,这样的价格,你们可得帮我保密,不好在市面上传开,你考虑好了随时联系我。”
“欸!这事情还没商量好呢,小曼!关叔!”
谭莉气急败坏地喊,眼睁睁看着谭妡曼走出了房间,她咬了咬牙,“这个老太太,又多管闲事!”
从二楼下来,谭奶奶已经杵着拐棍坐在客厅沙发上。
听见动静,站起身就走了过来,“走吧。”
谭妡曼眨眨眼,“啊?真去医院啊?”
谭奶奶将她的手牵起,笑了笑,“做戏得做全套。”
自从《凤弈》开拍,谭妡曼确实有一段时间没有去探望探明了。医院在郊外,从茶庄去倒不远,但是离市区却有几十公里路,来去总是不方便的。
由于是私人医院,即便时间已经很晚了,也还是能探望。
谭妡曼看着床上安静躺着的植物人,心里难免有些酸涩。难得来一次,就湿了抹布为谭明擦擦身体。
谭奶奶坐在另一边,安静地看着自己的小儿子。
眼泪不由湿润了些。
“你这么一睡,就是十年……”
谭奶奶感叹了一句,“这白头发,怎么看着比我还多了。”
谭妡曼低下眼,掩去了眸中黯然的情绪。
帮谭明擦拭完后,谭妡曼坐了下来,看着父亲半许,才悠然说道,“我后面会有点忙,又不能来看你了,你要乖乖的,好好听医生的话,然后……
谭妡曼抑住声音的颤抖。
“然后,早一点醒过来”
-
2012年春,谭式茶庄风生水起,为了开拓市场,将大笔资金投入新茶研发。
春季也是茶季。
附近大批茶农涌进茶庄。
作为林城最大的茶庄,谭奶奶有着至高的格局,无条件收购困难茶农的私茶。进行筛查后,品质好的,就留下来以市场价正常流入市场,品质差的,进行加工后低价卖给茶商。
前一年茶叶市场情况不好,很多茶农血本无归,生了后怕,早早就将今年的早茶预定给了谭式茶庄。
为此,谭式特意进行精算,在己有能力内尽可能保障茶农的权益,共同熬过茶市低谷。于是一次性大量订购单发出,就等着茶庄第一批春茶放入市场,回流部分资金,就把钱付给茶农。
可是,天意弄人。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和冰雹,打坏了谭式茶庄近八成的茶叶。
更要命的是,就在前一日,谭式的茶保已到期,却没能及时续保,以致所有的损失只能自行承担。
而续保一事,本是谭明的职责。
只因心怀一时侥幸,没有及时办理,造成了谭式濒临破产。
那年的谭妡曼,十八岁。
正在面临高考,日日夜夜处于紧张的复习之中,由于天天呆在学校,对谭明几近崩溃的自责毫无察觉,也对谭家的混乱一无所知。
那段时间。
谭奶奶每日愁眉苦脸,绞尽脑汁的想出路,谭军木头脑袋坐以待毙,谭莉则从早到晚对着明里暗里的指桑骂槐,阴阳怪气。
更令人看尽人间冷暖的是,那些曾被谭式茶庄扶持过的茶农们,都像变脸的戏子,追着谭家每一个人要债。
生怕谭家一朝跨了,原本到手的收益跟着付之东流。
谭家一家,只得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唯有谭明,整日不见踪影。
“哼!也不知道那个罪魁祸首天天不见人躲哪儿去了!”
谭莉一边涂抹着指甲油,一边暗暗说给谭奶奶听。
此时“罪魁祸首”在做什么呢?
他只是在三天内,跑完了整个林城的银行,洽谈了无数融资渠道,蹲守了五六个农企负责人。他只是在暴阳下四处奔波,试图为谭家,为自己找到脱困之径,弥补一夕之错。
可是,谁会把机会给一个欠了全市近半数茶农购茶款的茶庄呢?
后来。
也许是日日夜夜的奔波,太累了吧。
也许是处处破壁导致的心灰意冷吧。
也许……
真是老天太作祟了吧。
驱车回家的夜晚。
又是一场暴雨,一次路边山体滑坡,一场大型意外发生了。
原本是擦边可过的谭明,也没能幸运躲过灾难,一个紧急打盘,翻车滚下了山。
这场意外,足足埋了五辆车,滚至山下三辆,死了七八人,伤了七八人……
-
“走吧。”
也不知坐了多久,谭奶奶站起身时,窗外月明星稀,已然很晚。
回茶庄的路上,谭奶奶拍了拍谭妡曼的手背,“要是你爸爸知道你当年小小年纪,就这么有担当,一定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谭妡曼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谭奶奶叹了口气,“但是,也会心疼你吧……”
-
后来茶庄是如何度过难关的呢?
谭妡曼已经记不得她在学校接到关叔的电话,说老爸在医院里性命垂危时,自己当时的心情与表情是怎样的了。
只是记得,同学在旁唤了她很多声,她才猛然回神,拔腿就往学校外跑去。
连保安都拦不住她。
到了医院。
面对灾难后的混乱场面,她的耳边皆是哭声不断,哀声遍地。
她艰难地找到那个躺在床上,浑身脏兮兮,被泥巴糊了满脸,却还是有老爸影子的人。
尚未走过去,就见着那人被推进了急救室。
眼泪这才无声无息地掉落下来。
她才接受了,这并不是一场可笑玩笑的事实。
在医院呆了一天一夜。
嘈杂的走廊之上,谭莉的唠叨与数落萦绕在耳,“真是的,家里已经这么乱了,也不知道老三天天往外面跑什么。说到底是他惹出来的祸,就知道在外面躲着,一点担当都没有。”
“老二。”
谭军终究比谭莉多些怜悯,出声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谭奶奶也生气地垛了垛脚,“你给我闭嘴。”
“不……”
一直垂着脑袋的谭妡曼慢慢抬起头,眼底空洞,冷淡地看着谭莉,“奶奶,让姑妈继续说下去。”
谭莉撇了撇嘴,没出声。
“姑妈。”
谭妡曼的声音犹如刀锋,“我想知道,我爸爸做错什么?足以让你在他生死攸关时,还在说这些风凉话!”
“你爸爸做什么了?!”
谭莉冷笑一声,“你进去问问你爸爸他都干了什么好事!谭家今天的处境可都是拜他所赐!”
谭妡曼倏然站起,瞪大眼睛死死盯着谭莉。
一字一句说道。
“好,我爸无论做了什么,你一笔一笔说,我一笔一笔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