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碑埋得浅,只有下面一层松松插在土里,三下两下就被刨了出来。
叶鹅鹅放下锄头,搬起墓碑往通道那边跑。
村民们见他们族群中至关重要的墓碑都被人搬走了,那还得了?
于是纷纷握着草叉斧头朝叶鹅鹅冲了过来:“站住!把墓碑放下!”
叶鹅鹅跑得更快了,道:“原来你们能看见这个。”
村民:“我们又不瞎。”
叶鹅鹅:“墓碑是晚上出现,你们是白天出现,我还以为你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村民:“快把墓碑还回来!你想知道什么,我们全都告诉你。”
叶鹅鹅已经完全不相信他们了。
她记忆虽然不太好,却还记得昨日昏睡之前特地来村子里找过老人。
就算后面发生了什么她说不太清楚,但要是村民没做手脚,她能一睁眼就在墓地怪物筑巢的通道里?
亏得墓地怪物的注意力被怪物医生投喂的人吸引了过去,否则她一定会在睡梦中成为怪物的口粮。
叶鹅鹅并不知道她的身体在她睡着之后都做了些什么,只把昨日的平安归结为运气不错。
别看这些人这时候一副好说话的样子,等会儿就该把她往坑里带了。
她抱着墓碑冲进通道里,举起墓碑对着飘浮在通道顶端的人脸烟雾晃。
一边晃还一边对烟雾进行精神攻击:“你们已经死了,再也回不去了!”
人脸烟雾果然露出痛苦的神情,悲号起来。
整个通道里的人脸烟雾都在哭嚎之中消散。
叶鹅鹅把墓碑立在一边,翻着草稿纸快速记录结果:整个村的村民都是死人,而且害怕有人对他们的鬼魂揭露真相。像活人的状态不受影响……
她顿了一下,走了一会儿神,才补上:与墓地怪物有关。
村民不进通道,就在洞口处挥动草叉乱舞:“你这个杀人凶手!你一定会受到英灵的制裁!”
叶鹅鹅听他们吵得心烦,把墓碑放在水里,转身去怪物巢穴里抽了两根粗树枝当武器,靠蛮力把村民们的草叉柄和斧头柄都打断了。
村民们顿时温柔了下来:“有话好好说。我们都是讲道理的人。”
叶鹅鹅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又在开口之前忘掉了。
她就拄着两根粗树枝,看着村民们笑。
村民们被她笑得心底发毛,丢下断了柄的草叉斧头,转身跑回了村子。
一时间,村子里全是用力关门的声音和落锁的声音。
人都走了,叶鹅鹅也没有笑的必要了。
她从书包里摸出草稿纸,打开看了看,再度走进村子,顶着房子里村民们惊恐的眼神,拿起了丢在墓地上的锄头,一锄头一锄头挖了下去。
村民们想阻止又不敢,只能在房子里色厉内荏地喊:“你做什么?”
叶鹅鹅:“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村民:?
你这是帮人的样子吗?少碰瓷了,整个副本世界就没有比你更加邪恶的存在。
叶鹅鹅停顿了很久,最终道:“所以,挖坟也要挖到底。”
村民们只能祭出最终威胁:“今晚上英灵一定会出来吃掉你!”
叶鹅鹅:“哦。”
挖了一会儿,想到正常人对这种事情应该是很害怕的,补充道:“我好怕哦。”
村民们把这当做挑衅,气得不行。但因为打不过,也没有什么遏制这个人嚣张的方法。
叶鹅鹅很快挖出了一口大棺材。
柏木制的,自带一股清香。
她打开棺材,里面……空得像是新的一样。
没有腐烂的衣衫或者枯瘦的骸骨。
就好像原本应该埋葬在里面的死者变成了烟雾,在没有人知道的时候飘散开了。
叶鹅鹅就坐在棺材旁边,拿出草稿纸,写写画画,整理思路。
时间很快临近中午。
叶鹅鹅又查看了另外几个坟墓,发现那几个墓碑上的照片是空白的。
她沉思了一会儿,实在想不起来被挖出来开棺的那个坟墓照片是否空白,索性把事情抛到一边,转身去把那个挖出来的棺材搬起来,扛走。
这次没人再拦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村民们在重击之下被迫适应了叶鹅鹅荒诞的行事作风,还是棺材本身不如墓碑重要。
带了一个棺材,叶鹅鹅比平时走得更慢了。
等到她回到怪物医生的小楼时,差不多也到了应当吃晚饭的时候。
怪物医生看着小腿上已经长出红色眼睛的两个玩家,真正做到了皮笑肉不笑:“你们很好。”
两个玩家还算镇定:“我们还有三天时间。这三天是一切照旧还是……”
“不,规则已经变了。因为现在已经没有候补的改造人了。”怪物医生道。
两个玩家一愣。
怪物医生笑了起来,嘴裂到了耳根:“既然你们不是来码头打工的人,那就只能是工人们的敌人。从今晚上起,每天晚上你们都会迎接改造人仇恨的攻击。各位,做好准备从它们的手上活下来吧。”
两个玩家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他们的战斗力怎么能跟副本里的怪物相比?
早知如此,还不如两人互相比斗一场,输的人去做改造人,赢的人还能取得一线生机。
也好过今晚上所有人都栽在这里。
只是,面对怪物,他们又能准备什么?
正想着,就听到了正门被推开的声音。两人转眼一看,只见叶鹅鹅抬着棺材走了进来。
潮人:……
腱子肉玩家:……
不,他们不需要这样的准备。
叶鹅鹅对即将到来的战斗丝毫不知,将棺材横在走廊里便走到餐厅前问:“今天吃饭收费吗?”
怪物医生面对着这张令怪生厌的脸,话都懒得多说,椅子一转就让开了路。
潮人和腱子肉玩家对视了一眼,觉得饿着肚子去战斗也不是个办法。两人付了钱,跟在叶鹅鹅后面走进了餐厅。
三个人都是与怪共生的关系,吃饭如抢饭。
最终是眼睛最多的叶鹅鹅占了上风,一个人抢到大半的面包烤肉玉米汤,吃完以后还盯着空掉的盘子意犹未尽。
两个刚刚转化的玩家往嘴里塞着比平时更少的食物,流下了饥饿的眼泪。
到底是晚上即将到来的战斗更让人担心。潮人强迫自己停下往嘴里塞烤肉的行为,跟叶鹅鹅道:“今晚上改造人会来攻击我们。大家都是玩家,我们两个之前也没有得罪过你,我们希望你……”
话未说完,她就看到叶鹅鹅掏出深渊小瓶,捻出一粒药,塞进嘴里,吃完上半身往前一倾,俯到了餐桌上。
潮人顿了一会儿。
接着,还醒着的两名玩家就听到了均匀的呼吸声。
……看起来睡眠质量相当不错。
潮人朝叶鹅鹅伸出叉子。
还没碰到叶鹅鹅,就见她半张脸上的眼睛都睁开了。
一只只眼睛猩红得像是沾了人血,光是看着就让人心底发寒。
潮人假装无事,收回手,用力戳着盘子里的烤肉,喃喃道:“不要放弃啊!”
也不知道是讲给自己听的,还是讲给旁边看上去睡得十分香甜的人听的。
叶鹅鹅丝毫不知道外界发生的事。
她正面对着她进入副本以来最难的一个梦境。
这个梦里,她变成了她二年级的样子,面前摆着生日蛋糕,脖子旁边却横着一把菜刀。
熟悉的声音就在耳边:“你认不认错?”
叶鹅鹅闭了闭眼。
这是她整个童年时代最不堪的回忆。
起因不过是她写作业时走神,没忍住把生日礼物拿起来翻看了两下。
那是一盒中华牌铅笔,漆着黑红两色的笔身上顶了小小的橡皮。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
她的走神也不过是一个小孩平平无奇的日常。
但就是这个动作把她带进了地狱。
她那在外面和善讲理的家人此刻歇斯底里,问她是不是特意在惹大人生气。
她说:“我没有。”
于是菜刀就抵了上来,一遍一遍逼问她。
八岁的小孩已经在学校里呆了一年,自以为学到了迥异于畸形家庭的正确观念,一心想着成为与家人不同的人,秉持着幼稚的决心,一遍一遍坚持着自己的正义:“我没有。”
刀始终横在她的脖子边,光是看着金属的光都觉得脖颈凉得发痛。
八岁的她一遍一遍说着,晦暗无光的下午漫长得像是永远不会结束。
最终,那个还能感受到恐惧的小孩被拖垮了,她说:“是我的错。”
家人这才满意地收回刀,训斥了她几句。
她的听力就是从这件事之后开始变得不对的。
这件事也成了她最难以面对的过去之一,无论是午夜梦回还是平日压力过大的时候,她都会被拉进这个阴晦的下午,重复永远无法摆脱的轮回。
但很奇怪,此刻她重新来到这里,不以记忆的形式,而是以身临其境的形式,却没有太大感触。
她的视线越过冰冷的刀,看了家人一眼,抬起手,按着刀刃在脖子上抹了一把。
毕竟不是真正的八岁小孩了。她上中学的时候一度读过很多推理小说,就连对心理学的兴趣也是出于对侦探的崇拜产生的。
她也曾仗着自己没有恐惧这种情绪,想去做法医。
通过私底下的努力,她对人体结构的了解远超正常人。
所以,她知道从哪里下手能够达到效果,又能避开气管和动脉。
刀破了皮,沾了血珠,比年幼时的记忆更触目惊心。
她的家人也没想过她这么疯,一时间乱了手脚。
叶鹅鹅矮身从刀下钻过去,快速打开门,踢了碍事的拖鞋往楼下跑。
她的家人就在身后大喊:“你真的是故意在惹我们生气!你快回来!不然看我等会儿怎么收拾你!”
叶鹅鹅充耳不闻,越跑越快。
不是觉得家长对小孩做什么都天经地义吗?
不是觉得其他人都这么做的吗?
那么,她就去报警好了。
这次就不是小时候毫无痕迹的精神暴力了。
有着脖子上这一丝血线,不论是谁都会同情她。
她从小到大都没有跑过警局,不知道本地警察会不会像传言中那样不管所谓的家务事。
但这一片区域住着的都是熟人,只要她这样跑过一次,周围的人多少都会对她所谓温和的家人改观。
或许还会有居委会来她家谈话。
她那要面子的家人今后便不会再这般肆无忌惮。
跑着跑着,水泥路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黑暗。
属于八岁小孩的身体也恢复到了她十八岁的模样。
叶鹅鹅怅然若失。
到底不是真的。
她却是真心想要换一个童年。
她抬头,看着尽头处的身影,叹气:“你为什么非要翻出我这段记忆呢?”
怪物道:“我以恐惧为餐具。为了吃饭,不寒酸。”
叶鹅鹅冲上去就是一顿暴揍。
动手能力强得校外勒索的混混看见了都害怕。
这只怪物走得是技术流路线,体格还不如叶鹅鹅,被打得嗷嗷直叫:“我只在一开始感受到牙签那么大的恐惧,还没来得及动手你就不恐惧了。我什么都没做啊!”
叶鹅鹅却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大抵任何一个以她的方式度过童年的人,都会觉得暴力和厌世是很正常的事情。
她恨她的家人,恨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待她。
她恨过她身边的同学,明明是同一个世界,他们为什么可以在她受苦的时候过着平淡到无聊的生活。
她恨过报纸上电视里网络上的天才们,他们可以发挥自己的天赋,而她只能日复一日被苦难消磨。
能引发她共鸣的只有心理学书籍上那些年幼时饱受折磨的反社会案例。
她知道,那些人是另一种可能的自己。
但却不是真正的她自己。
真正的她上过阳光洒满校园的初中,因为成绩太好了所以其他人会容忍她时不时犯的怪脾气。就算到了初三成绩下滑,班上那位会用拖把棍子打差生的班主任,也曾经温和地问过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她被接纳过,被在意过,乃至于被优待过。
她有着变成案例的人一辈子都不曾遇到过的,幸运。
哪怕日复一日被痛苦和愤怒折磨,她也不愿意因为某次情绪冲动,做出无法挽回的事,让曾经爱过她……现在不知道是否记得她的人们难过。
无论真实的她是什么样子,她都想要以一个普通人的方式,平静地过完这一生。
只是,不管怎么说,她都无法接受自己最狼狈最不堪的模样被恶意揭露出来。
怪物渐渐在她手下失去挣扎,吐出舌头,变成叉叉眼睛。
叶鹅鹅停手,握着怪物的脖子,神情晦暗。
梦境散了。
叶鹅鹅苏醒过来,听到震耳欲聋的拆房声。
她从餐桌上抬头,看到仅剩的两个玩家僵在椅子上,紧张地听着木屋被砸塌的声音。
好几根金属杆立在窗外。
叶鹅鹅起身,准备出去看看外面是什么样子。
手指一动,碰到一个橡胶质感的玩偶。
低头一看,玩偶长得跟翻出她记忆的怪物一模一样,就连叉叉眼睛都完美复刻了下来。
她两根手指捏起玩偶:“这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