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点二十八分。
小橙子在砸门尖声喊Mami和Daddy, 轮流用中文、西语、英语、法语问候赖床的双亲。
雪白的薄被卷成一团蛹茧,动了动,先扑出个毛茸茸的大脑袋,眯着俊眼无奈叹气, 捋了两把短发, 臂弯内还有窈窕身形撑着要坐起来,催促他:“你先把衣服穿上。”
砰砰声几乎要冲破大门, 不过小橙子遵守此前的约定, 没有允许, 绝对、绝对不可以自己开门进去。
“爸爸——妈妈——太阳晒屁股啦——”
陈异隔着门跟女儿对吼:“今天周末,你怎么起这么早?”
“我整个夜晚没看见你们,很想念爸爸妈妈。”小橙子切换了西语, 娇滴滴撒糖, “我梦里全是你们,想了整整一个晚上。”
苗靖心都要化了, 已经迫不及待要下床去开门, 被陈异缠住手脚,他淡定跟女儿对话:“你昨天不是答应Oscar说早上一起去骑车喂小松鼠, 还答应Leo起床后先跟他问早安,还要送给Lola自己烤的香喷喷的小饼干。”
“Yes, I''m toooooooo busy!”
小橙子在门口跺跺脚,冲着梅吉思奔去:“奶奶,我们一起烤坚果饼干好不好,我还要给Leo打个电话,然后……”
卧室门口已经安静无声。
陈异手臂一拦, 苗靖又被扑回枕上, 两人都是似笑非笑的神情, 他冲她眨眨眼,得意弹舌:“走了。”
“你怎么能每天忽悠小橙子呢?”
“抓住敌人弱点,为自己争取时间。”他支臂撑着自己的脑袋,手指抚着她的脸颊,“一觉睡醒,我妹妹怎么长这么漂亮。”
清澈明亮的星眸一如以往,岁月已经完全褪去了她身上的青涩冷傲,眉眼的舒展优柔昭示着生活的平顺惬意,糅合成熟妩媚和清丽脱俗的气质。
“谁是你妹妹。”她皱起鼻子碰他的鼻尖,“真不要脸。”
“哥喊得还少?”他不怀好意地笑,神情还有点下流,“来点少儿不宜?”
朝着柔软嫣红的唇瓣吻下去,唇舌缠绵,雪白的薄被蹭卷到腰际,露出健硕匀称的肩背,漂亮流畅的肌肉沿着脊沟敛出紧致线条,光洁的小麦肤色和肌肉线条都显得性感有力,那张英朗面庞,就是成年男性的醇熟俊帅味儿。
薄被拉高,空间私密,所有声音都是闷闷的,暧昧又迷离,素白的床幔像水波一样轻轻荡漾。
时间控制得刚刚好,小橙子的注意力只转移半个小时,再去敲门已经被允许准入,只见爸爸双手懒散搭在露台,捏着支烟在鼻尖轻嗅,小橙子知道爸爸有这个习惯,踩着凳子爬上宽厚的背,挂在他身上。
“papa,只可以闻一闻,不可以抽哦,抽烟的男人臭臭的。”
“你这个小屁孩,知道什么是香是臭。”陈异刮她鼻尖,“饼干烤了吗?”
“在烤箱里呢,妈妈在浴室洗澡吗?妈妈身上才是香香的,幼儿园的Luna老师身上也是香的,老师最喜欢玫瑰香水,我长大以后也要喷香水,橘子味的……”
“好好好。”陈异搂着女儿进卧室,往身上套T恤,“今天想去哪玩?爸爸妈妈陪你,我们先去上中文课,再去踢足球,中午吃披萨好不好?”
“我喜欢看西游记,但我不喜欢学中文,幼儿园没有小朋友能听懂我说中文。”小橙子坐在沙发上,盯着老父亲,“爸爸,我们什么时候回中国?”
“等你再大一点。”
“那我的朋友们怎么办?我们家怎么办?我们什么时候再回来?为什么要回去?”
“我们在中国也有个家,那里是爸爸妈妈长大生活的地方。”
“你跟妈妈也是从小就认识吗?就和我跟Oscar哥哥一样,妈妈也叫你哥哥,你们结婚有了小宝宝,我是不是以后也要跟Oscar哥哥结婚,还有Leo哥哥……”
“打住。”陈异去捂小橙子的嘴巴,“你还是小孩子,不可以结婚,Oscar和Leo只是你的好朋友,女孩子不能随便和任何人结婚。”
回国的行程一直在计划中,只是因为各种原因一拖再拖,苗靖的公司那边可以安排,只是陈异的公司这两年做得蒸蒸日上,什么乱七八糟的业务都能沾点边,甚至还在乡下买了个小农庄,种植咖啡鲜果,处理起来没那么容易。
去年小橙子进了国际幼儿园,她跟小朋友们玩得难舍难分,每天在一起打打闹闹,突然说要走也是泪眼婆娑,舍不得自己的小玩伴。
回国的时间定在小橙子幼儿园毕业,正好赶上国内小学开学。
回藤城,这么多年的异国他乡,是两人唯一印象深刻且值得纪念的地方。
也要怀念在这片土地度过的岁月,浓墨重彩又热情混乱的日子,看过的每一片风景和享受的每一种快乐,形形色色的人和精经历过的各种日子,希望这些记忆都倒影在小橙子清澈懵懂的瞳眸里,希望她拥有豁达开朗和绚丽多彩的特质。
小橙子喜欢吉诺哥哥一家人,喜欢皮埃尔爷爷,喜欢爸爸的公司和工厂,喜欢妈妈很酷的汽车工作,喜欢街上的舞蹈和表演,喜欢农庄里的小动物和山里的竹笋,喜欢冲进雨季的暴雨,喜欢热辣清凉的海水,也喜欢孩子们围着她赞美。
大家问她会不会忘记波哥大,会不会忘记这里的生活,她还那么小,拍着胸脯说不会,她把自己的头发和指甲埋在土里,说自己的DNA留在南美洲,苗靖和陈异带着她埋了宝藏,小木盒里放着她心爱的玩具和爸爸妈妈收藏的小物件,一个交给了从小陪伴她的佩雷拉,一个埋在家里的树下,一个埋在农庄溪边,一个在海边的椰子林,如果有一天他们再回来,可以再把它们挖出来,像阿里巴巴找到打开宝藏大门的钥匙。
小橙子和很多小伙伴拍了照片,要留影纪念,还有分送离别礼物,她的朋友实在太多,从社区的玩伴到幼儿园的同学,再到父母交际圈的同龄孩子,小橙子都给他们写了手写卡面,歪歪扭扭的:“永远的朋友。”
小橙子审美有偏好,喜欢很帅很帅的小男孩,蓝眼睛白皮肤的欧洲小哥哥,能哄她很开心的巴西小哥哥,瘦瘦的跑步特别快的泰国小男孩,每次见面都给她大大拥抱的哥国好朋友。
她每个都喜欢,每个都舍不得,眨巴眨巴眼:“你是我玩得最好的男生朋友。”
男孩子们口径一致:“橙子,你也是我玩得最好的女孩朋友。”
“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我会在中国想你,你不可以背叛我,不可以和娜娜/露丝/萨拉……不可以和别的女孩子在一起玩,你要永远记住我。”
“这是当然,你永远都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男孩女孩拉钩钩:“我爸爸说我们现在还太小,只能当朋友……等我们长大了,也许我们还会见面,你来找我,或者我来找你,也许那时候我们可以dating,一起去看电影。”
苗靖听着两个孩子童言童语,面面相觑,都有点风中凌乱的感觉。
小橙子抱着一堆交换礼物回家。
“橙子,你不能这样。”苗靖扶额,“你不可以对每个男孩子说这种话,你们只是朋友。”
“爸爸说了,现在是朋友,等我满了十六岁就可以交男朋友,我可以先找准目标。”
“陈异——”苗靖怒吼,“你怎么教孩子的?”
“怎么了?”他懒懒跟过来,摸了摸脑袋,“我就教橙子找个喜欢的男生套牢一下,我哪知道她跟每个人都说一遍,跟养鱼似的。”
“你能不能不教坏她,她才几岁!”
“好好好我错了。”他举双手投降,“你来教,你有经验。”
小橙子插嘴:“妈妈有什么经验?妈妈以前也这样吗?”
“爸爸以前就这样,被你妈妈教好的。”陈异咧嘴涎笑,“没有妈妈,就没有爸爸,也没有小橙子。”
苗靖恨恨凶他一眼。
最后离开波哥大的时候,苗靖和陈异往国内寄了很多东西,房子没卖,钥匙交给了中介,公司还在,交给吉诺打理,一家三口带着行李,准备踏上回国的旅程。
三十多个小时的路程,陈异抱着熟睡的小橙子再次踏上曾经的那片土地。
藤城。
习惯了波哥大的高原凉爽,再次踏上故乡的土地,那扑面而来炎热湿重,夹杂着植物的苦涩气味,突然就带回了久远的记忆。
陈异牵着苗靖踏出了站台。
接风洗尘的是波仔,数年未见,在医院那会波仔还是瘦弱的青年,归来时已见微微凸出的肚腩。
“异哥!”波仔嘿嘿直笑,看见苗靖抿了抿唇:“嫂子。”
“欢迎回家,等你们好多年了。”
陈异沉稳拍拍他的肩膀:“这几年辛苦了。”
他也不是当时那个吊儿郎当的小混混,不是那个疲沓浪荡的台球厅老板,有了沉稳气度和复杂阅历。
其实没有什么值得回来的理由,但两人知道根就在这里,只要根没烂透,茎叶还输送着养分,即便是苦涩的味道,但还是凭借它活着,也许有一天能欣欣向荣撑出一片天地,开出甘甜的花果。
小橙子在车上突然惊醒,看见车窗外的景色,突然嚎啕大哭,她不认识外面那些日新月异的高楼和街道,不认识广告牌上的文字和面孔,甚至不认识这里的气候和温度。
苗靖指给她看,那是她的爸爸妈妈曾经走过的路,进去购物的商场,念书的学校,原来这些她也依旧记得,很多年都没有忘记。
没有回原先那个家,波仔带他们去了另外的高档小区,早几年陈异已经托波仔置业,买了一套自住的大平层,装潢得和波哥大的房子很像,至少要让小橙子适应新生活。
落地的第一天,一家三口就呆在家里整理杂物,苗靖简单煮了三碗面条,凑合吃了顿饭。
小橙子睡着之后,苗靖还在客厅忙碌整理,陈异从冰箱里掏出两罐啤酒给她倒时差提神,两人盘腿坐在地板上整理带回来的各种资料文件。
“什么时候回去看看?也不知道那边现在变成什么样了?那些旧家具什么的是不是都该处理了,估计都坏了吧。”
“不着急,先忙手边的事情,你的公司要先入职,还有给小橙子找学校,我也有些事要忙。”陈异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那个什么卢正思还在藤城么?”
“早两年就跳槽走了。”苗靖低着头,“回了Z省,已经结婚生子了。”
他挑眉:“你俩还有联系?”
苗靖抿嘴浅笑,没回他,也想起来:“我妈那边……知道我们回国,可能想见我们一面,见见小橙子,也……见见你,只是她心底也跨不过去那个槛。”
“见吧,这个槛谁又能跨过去。”陈异无所谓耸耸肩膀,“她要是愿意来,难道我还能把她拒之门外,后妈变丈母娘,有点旧仇旧怨算什么,我还不是得心不甘情不愿喊她一声妈。”
“陈异。”
“嗯。”
她嫣然巧笑:“也许藤城是我的幸运之城,其实没有想到会一而再三回到这里。但八岁那年第一次坐火车,我心底对藤城有期待,只用不用再忍受大雪纷飞的冬天,不管未来怎么样,这就是很好很好的地方。”
“那时候当人家妹妹,现在当人家老婆,把要求提高一点。”他反手撑地,一手捏着啤酒瓶,一口仰尽,“要是我有能耐,我也想把半个藤城买下来送给你,那才是真幸运之城。”
“你就做梦吧。”苗靖横他,睇眄流光,“就这样就够好了。”
陈异叹口气,去摸行李箱的烟盒,他身边经常会放着一盒烟,但没有打火机,想事情的时候习惯性闻闻烟草味,捏在手里揉一揉。
“这么好的日子,能不能破例让我抽支烟,总觉得要一口烟雾,回报这么多年的起起伏伏。”
苗靖只肯让他抽一口。
他起身去厨房开燃气,把烟点燃,又回到苗靖身边,挨着她坐下,把烟递过去:“你来抽。”
苗靖嫌弃地凑近过滤嘴,皱着细眉浅浅吸了一口。
他的唇旋即贴上去,吸吮她唇腔里混合着尼古丁的甜蜜,腔里的烟雾经由吻传递在两人唇间,再吸吮她嘴里的味道,柔滑香甜又晕眩的感觉。
两人倾倒在地板上接吻,那支烟一直夹在他指尖,却再未曾纳入唇间,时间太长,淡青烟雾袅袅弥散在两人身边,长长的一截烟灰悄悄跌在地板上,最后一切都归于寂然。
好像还是少年时心动的感觉,只有他们两人的家,香烟味的亲吻和亲昵,彼此从来都没有忘记。
回藤城之后,新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陈异先去提车,时隔多年再开回凯迪拉克,无他,一个纪念而已,苗靖入职的是藤城新的汽车零部件公司,当设计部工程师,就在原公司主机厂的隔壁,顺带就在厂里买了部代步车。
至于马上要上小学的小橙子,除了要帮她找学校找归属感,还要帮她找朋友,正好波仔家有两个孩子,带着一起去游乐园疯玩两圈,为此苗靖还破格允许陈异晚上十点带着她去逛夜市吃夜宵,小橙子被灯火辉煌人潮涌动的夜市惊呆了,在波哥大她从来没有晚上九点出过门,也没有在没有大人的陪伴下自己去路边小店买冰激凌。
陈异忙着应酬,先请周康安到家里吃过一顿丰盛晚饭,当然先要跟波仔他们吃吃喝喝谈谈旧情,也把苗靖带去了,其实苗靖出现在包厢的时候,气氛小小的凝滞了那么一下。
知情人怎么不记得,这两人以前当兄妹的时候冷冷淡淡的模样,苗靖根本懒得搭理陈异,说话也从来不客气,有时候也能直接冷冰冰的怼陈异,波仔印象更深刻,没忘记苗靖当众冷嘲异哥和在医院那阵的诡异气氛,还有在波哥大起先那一两年全靠苗靖养家,自己委屈在家洗衣做饭甘当家庭煮夫,没想到这回在酒桌上,苗靖坐在陈异旁边温温柔柔,千依百顺,默默自觉给他斟茶倒水,跌破了众人的眼睛。
“还是异哥厉害。”大家十分捧场,“走到哪都吃得开混得开,女儿漂亮,嫂子也贴心。”
陈异慢悠悠吃着苗靖剥过来的虾,眉尾高扬飞起:“外头怎么混都行,在家还是要有点骨气。”
这顿晚饭结束,波仔不小心看见苗靖上车的时候踹了异哥一脚。
陈异其实在国内有个小厂,是个哥伦比亚的一个朋友联合在广州那边办起来的,主销哥伦比亚市场,回到藤城,也要把贸易公司打理起来。
其实还带了一笔投资回来,在回国之前已经开始准备了。
那天陈异终于带着苗靖和小橙子去了趟以前的家。
那片居民区已经破败,附近已经拆了个干干净净,完全看不出以前的丁点影子,唯有那两栋老楼,孤零零灰扑扑地伫立在陌生的环境里,像耄耋老人,毫无一点生机。
灰色的墙上写着大大的“拆”字。
“爸爸妈妈,这里的房子好破啊。”小橙子好奇地望着四周。
钥匙插进锁眼,发出吱嘎生锈的声音,推门进去,陈设似乎陌生,又无比熟悉——两室一厅的房子,灰扑扑的旧家具,罩了防尘罩的沙发和电视,用力推开两间卧室的门,灰尘随着气流扑入鼻腔,都是很简单的布置,两张显眼又光秃秃的床。
左边那间是陈异的,右边那间是苗靖的。
“这是爸爸妈妈从小到大的家,爸爸妈妈住过的房间。”
“爸爸年轻时候的衣服,妈妈小时候念书的课本,用了十几年叮叮响的闹钟,一起喝水的杯子……”
苗靖的手指在墙上抚过,摸着指尖的灰尘,竟然也有眼眶酸胀的感觉,小橙子捏捏她的手,天真问:“妈妈,你和爸爸从小就生活在一起吗?只有你们俩个人住在这家里吗?你们的爸爸妈妈呢?”
她冲着女儿勉强笑了笑,两滴眼泪沿着眼角潸潸而下。
陈异摸摸女儿的脑袋,黑眸幽幽,也没开口说话,把苗靖和小橙子一起拥进怀里。
“正好赶上,这片区域都要拆迁。我把这块地买下来,苗靖,这么好的风水,你可以想象一下未来……这些都是你的……”
也许不能为你买一座城,但至少能为你买一个家——
在最初相遇的地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