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回来了。
这是春娘告诉她的,这是她从林家布庄下工回家,穿上艳丽的衣服,坐在家里那块破碎的镜片前,开始描眉化妆时,春娘跑过来告诉她的。
春娘说:“晚上,我下了学,去给李志爹送药时,李志爹让我告诉你的。他还说,今晚让你过去吃饭呢。”
数秋听了,心中不由地觉得一阵燥热。
她本来想今晚去天上人间的。本来李志爹生病前,她隔三差五就会去一次天上人间,跟着那个艳红学跳舞,学盘头化妆。
她努力学着那些舞女的风情,像是一只鹦鹉笨拙地学舌。
一遍一遍教下来,数秋的眼睛还像是一汪白水,里面没有一点水草漾动;数秋的身体还像是一棵杨树,不会像柳条那样随风摇摆。
艳红跑到薛明宇面前哭笑不得地控诉:“白白瞎了那么好的底子,这数秋就像是化不开的水泥,无论泡多久,也不会像白灰那样嗤拉拉地起反应。”
数秋又窘迫又难过,像是被天下男女判了死刑,也被自己的李志哥哥判了死刑。
薛明宇望着泫然欲泣的数秋,让艳红退下忙自己的事情。
他跳上舞台,一把将数秋拥入自己的怀里。
数秋预待挣扎,却被薛明宇拥得更紧了。
薛明宇趴在她耳边说:“别动,你就把我当成你心中想要亲近的那个男子。你想,他想拥你入怀时,你想不想满足她?”
数秋听了,渐渐放松下来,任由薛明宇拥着,将她的腰肢搂着,表现的羞涩又顺从。
薛明宇说:“你望着我,把我当成心上人一样去深情地看,不用觉得害羞,也不要生出厌烦。因为,你望的是自己未来的夫君,你的世界,你的天……”
数秋听了,努力望向薛明宇的眼睛,想着从小到大,李志一次次在她孤独困窘时,蹲下来跟她对望,眼睛里充满真诚、鼓励和力量。她不由地眼波流动起来,像是有水草在柔柔地招摇,双目如剪水,充满了盈盈的春意。
薛明宇心中一动,也随之一沉,有些空落:“她有心上人了,而且还占了她整个身心。”
薛明宇放开了她,声音沉沉的,也灰灰的,对数秋说:“就是这样,你无论是自己跳舞时,还是跟别的男人一起跳舞时,都要带出自己的感情,这样,你才会生动。”
数秋诚挚地点头,像是学堂里的学生,毕恭毕敬地顺从感谢师傅。
薛明宇挥手让她下去,给自己点了一支烟,急急地吸了一口,象征性地给了自己一耳光:“拖良家妇女下水,还能不能干点人事?”
没过几日,艳红又拉着数秋,站在舞台上,对下面坐着的薛明宇说:“薛少就是厉害,我调教了小半拉月,硬是不开窍,你给三言两语,就给打通了命门。她学得可快了,不信让她跳一段给你看。我看,你可以考虑给她安排个出场亮相了。唉,我想,我也该退位让贤了。”
薛明宇望着一旁凄楚懵懂的数秋,似笑非笑地说:“急什么?她还嫩着呢!就让她先跟你学着,最多掺在伴舞里练一下子。你艳红,且得担着我天上人间的台柱子,这么急着撤干啥呢?你舍得,我还不舍得呢?”
艳红听了,虽是满足了虚荣,可并不傻,就酸溜溜地说:“薛少你这可少见啊,头一次这么心疼人,可不像你。我就假装承你的情,就等你哪一天舍得才算。”
数秋不懂她们说什么,薛明宇被艳红的浪声闹的有些心烦,就挥挥手,让她带数秋离开。
艳红一边往后台走,一边继续调侃:
“今儿个,我也算开了眼了。无情浪子生感情,良家女子入风尘。”
数秋本想将自己在天上人间的事暂时隐藏,待自己完全具有了像其他女人那样的风情后,再告诉李志哥哥。她觉得,到了那时,她也像她李志哥哥那样,翻了身价。她也可以身穿艳丽的服装,站在西装革履的李志哥身旁。
在数秋的心里,天上人间的繁华炫目,是她必须努力抵达的高度和远方。她认为,她的李志哥哥,就站在繁华中央。
听见春娘向她传达的喜讯,她竟觉得有些烦躁:再晚些天该多好?就快成了。那个薛少爷的目光里,明显对她有些粘滞;而那个艳红,私下里说,她完全可以露面了。
她心中一转,或许,今晚可以试验一下。
她并没有洗掉脸上的浓妆,也没有换下身上的艳服。而是顶着这一身置身天上人间才不觉突兀的打扮,笃定地来到院子里的秋千上,自信又忐忑地等待李志的到来。
她在心中,一遍遍温着在天上人间学到的那些技巧,那种风情。她想,今晚,才是她数秋孤注一掷的首秀和亮相,她必须全力以赴,黏住李志的目光,就像艳红姐,黏住那么多男人的目光一样。否则,她会失去生命中唯一的希望和未来。她认为,自己已经站在失去的边缘了。
夕阳几乎受尽了余光。头一次,数秋荡秋千荡得如此煎熬和漫长。她始终无法沉浸,心里藏了这么大的野心和企图,压得秋天,也无法上下翩飞了。
终于,门外响起了汽车的滴滴声,她知道,这是李志哥哥在跟她打招呼。
她想,他定会如往常一样,西装革履地出现在院子里,就那样站得陌生又遥远,站得让数秋会觉得自己穷迫又寒酸。
她想,待他再这样出现时,她要大方婀娜地走向他,盯着他的眼睛,捕捉他眼光里的惊艳。
她几乎完全停住了秋千,想摁住内心轰鸣的心跳声,努力倾听李志的脚步声,近了,更近了,他的手已经搭在了门环上,他已推门,好了,可以站起来了。
数秋从秋千上站了起来,因为起身的有些仓促,惊扰得秋天在身后自己不停地摇动,并一下下,对着她击打。
数秋不敢动,只忍耐着,承受着,盼望着,秋千快一点停住,就像盼望着内心的小鹿,停住那烦乱的撞击一样。
李志终于出现在她面前,没有西装革履,没有往常那种距离和遥远。他换上了之前拉车时经常穿的粗布褂子,满脸笑意激动地出现。
他得声音紧跟着身形动作:“数秋,走,来我家。我买了好多饭菜,今晚我们好好聚一聚。叫上...叫上春娘。”
后面的话,显然被数秋的样子扰乱了。
李志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渐渐地,额头上拧出来一个疙瘩,他问:“数秋,是你吗?你怎么穿成这样?还画那么浓的妆,发生了什么事了吗?有人欺负你吗?”
数秋心中的激动逐渐变成了失望。她想抓住李志脸上所剩无几的笑容,强笑着问:“不好看吗?这不是杭州城最艳丽最身份的打扮吗?”
李志语气开始变得不耐烦:“你听谁说的?我之前拉黄包车时,见惯了这种俗艳的打扮。她们大多都是被一些男人欺负的,每每落座在我的车上,都是一副疲惫不堪,狼狈难过的表情。数秋,咱可不能这样打扮,出去容易招惹坏人,受欺负的。”
数秋听了,开始慌乱,结结巴巴地问:“可是,可是,我已经穿好衣服了,我现在去换...”
李志见状,不假思索地说:“哎呀,算了,赶紧唤出春娘,去我家吧。我爹还在车上,我刚从医院给他打完针回来,得赶紧回去休息。就这样吧,自己人,穿成啥样都行。”
数秋狼狈地钻进了李志的车,突然觉得身上每一处,都难看窘迫。
她眼里偷偷蓄了泪:怎么还是无法自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