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秋在秋千上悠荡着,心想,这定是李志哥装的,就跳下秋千,想去李志家找他。
刚跑至门口,准备伸手拉门,大门就已经被人从外面拉开。
李志站在门口,跟数秋本就隔着一片薄铁,现在,薄铁推开,他俩像是撞了满怀。
可今天的李志落进数秋的眼中,竟一时让她感觉陌生。
李志褪掉了日常穿得或是马褂,或是长袍,换了一身板挺的西装。
这种衣裳,数秋远远地见过。是天上人间的繁华里走出来的身份,也是他们绸缎庄里时常出入的贵客的装束。他们的身畔,总有一些浓妆艳抹的艳丽女子相伴。
数秋竟一时有些嗫喏,开口有些结巴:“李志哥,你今天怎么穿的这样气派……”
李志只顾得意,没有注意数秋眼中的退却和距离。他兴奋地一把抄起数秋的手,将她拉出大门,说:“数秋,跟我来,我让你看样东西。”
数秋被动地被拉到那辆油光锃亮的新汽车前。
李志抓着数秋的手,轻轻地放在汽车的前脸上,用自己的手牵引着数秋的手,在车上寸寸游走,他半闭着眼,沉醉地说:“数秋,你摸摸,能感觉到它的力量和气魄吗?它不是蟹壳样软的黄包车,它是贴疙瘩。它坚硬、有形、浑身都是力量和速度。它能带着我起飞,从一个黄包车夫,飞身变成黄老板的秘书;它也能带着黄老板飞,让她的生意,在周边城市遍地飞花……”
数秋摸着汽车的壳子,触手冰凉。她悄悄抬头,望向李志那陶醉激动的面孔。这种表情似曾相识,就在天上人间门口,李志也曾有过这种激动的**和梦想。今天,数秋觉得,他的李志哥哥,像是挣脱蝉蜕的蝉,正忽闪着翅膀,亟待展翅高飞。
李志似是感觉到了数秋的目光在自己脸上探寻和游走,就睁开了眼,迎上数秋的目光,脸上的喜悦激动依然未退却,说:“数秋,林老板给我换了车了,从此,我不再是一个黄包车夫了,而是她林老板的秘书。而这辆车,将见证我的飞跃。”
数秋喜悦着李志的喜悦,说:“祝贺李志哥哥,我想知道,院子里的秋千可是你搭的?”
李志脸上的激情和力量开始退却,转而生出一种似水柔情,这让数秋放松,她想,她的李志哥哥又回来了。
李志说:“那架秋千一直在我心里。还记得小时候,你最爱荡秋千了,却总是荡不到,小脸上挂着泫然欲泣的失望……”
他们俩人一起打开了记忆。
这片贫民区贫瘠的吃掉了多少孩子的童年啊?
十来岁的孩子,正是爱玩的年纪。
本来,在东头大树下,是有一架秋千的,就成了整个区孩子的聚集地。
为了荡一会秋千,那里从早到晚,天天排着长长的队。数秋是没有时间排队的,她从记事起,就得帮家里干活。
可秋千在她心里,从未止住过飘荡。所以,她小小的心儿,就被一架秋千扯得生疼。
那天,十岁的数秋在院落里扒着蚕豆,一个邻家的孩子趴在她家墙头上,喊:“数秋,走,我们荡秋千去。秋千已经架起来那么久了,听说就要拆了,因为秋千搭在树上,娃仔们天天荡,快把树皮磨没了,所以要拆。你再不去荡,就再也荡不到了。”
数秋急的跳起身,盆里的蚕豆洒了一地。她哭着音请求母亲:“娘,我去荡一会可好?天黑前保证回来。”
数秋娘灰着脸靠在板子搭成的床上,刚出生的春娘,安静地睡在旁边。自生了春娘,数秋娘就再也下不来床了。
叹口气说:“把菜豆端过来,我剥,你去吧。连娘小时候都荡过秋千,我娃理应知道荡秋千是个什么滋味。”
数秋听了,立即雀跃起来了,心里想着,终于在秋千上飞翔了。待会,她一定要荡得高高的,快快的,像是嗖嗖飞的燕雀,小鸟。
她像小鸡啄米一样,麻利精准地将地上散落的蚕豆拾到盆里,连未剥的蚕豆一起一股脑地端到母亲跟前,就要跑开。
谁知,正跟进门的父亲撞了个满怀。
数秋父亲虎着脸,满脸嫌弃,问:“死丫头,这么忙是要赶着投胎?赶紧去给我打二两酒,弄点小菜。”
数秋急得不知道撒谎,直直地说:“可是,我要去荡秋千啊。”
数秋父亲一听,气恼地扬手要打数秋:“什么?你倒悠闲,还想着吃闲饭!我们家养不起闲肉,你要是去荡秋千,今天就别回来吃饭睡觉了。”
数秋娘虚弱的声音传出来:“就让孩子去荡一次吧,从小到大都没像人家孩子那样玩过,小小年纪天天干活。”
他父亲嫌恶地顶回去:“你快行了吧啊,还不是被你拖累的?天天不死不活的,你要么死,要么就起来像个人一样干活。天天这样躺着,是想让谁伺候啊?我看,你就跟你下的俩崽一样,就是个丧门星,吸血鬼……”
数秋娘气的脸更灰了,只管嘴唇颤抖,话都说不出来。
数秋见状,急忙跑进屋里,拿出一个酒瓶,喊着说:“我不去荡秋千了,我这就去打酒,然后回来做饭。”
数秋脸上挂着泪,跑出了家门。在门口,正碰上李志拉着黄包车回来。
见数秋哭,李志问:“你爹又打你了?”
数秋摇头。
李志问:“那你哭什么?”
数秋不答,反问:“李志哥哥,你荡过秋千吗?铃铃说,坐在秋天上,就像变成了蝴蝶,鸟,是可以飞起来的,还可以飞的很高,是吗?”
李志疑惑:“你没荡过秋千?”
数秋泫然欲泣:“没有,她们说,东头大树下的秋千,就要拆了,可我还没有荡过一次呢!”
说着,忍不住就大哭了起来,像是做了好久的美梦碎了,空了。
李志忍不住向前,拿衣角给她擦擦眼泪,摸着她的头说:“别哭,不就是荡秋千吗?明早,我就让你荡上。”
数秋止住眼泪,但依然止不住抽抽搭搭的,问:“真的吗?可是,要排队的,一排就半天,我肯定会被父亲发现的。”
李志说:“不会,明天,我起个大早给你排队。你吃过早饭,偷偷溜过来,就能荡上秋千了。”
数秋半宿未眠,后来朦胧入睡,梦见自己果真变成了蝴蝶。
而李志,天蒙蒙亮就爬起来给数秋排队,没想到,队伍已经排了很长了。
这些贫瘠的野孩子,听说秋千要拆了,更是玩的没白天没黑夜,更加热切。
李志排在队伍里,像是羊群里混进来一只骆驼。开始,孩子们都还有些胆怯,不敢作声;渐渐地,人群里起了嘲笑声:“羞不羞啊,一个大人跟孩子抢秋千玩。”
轮到李志时,他也不去荡,只让身后的孩子上去。
数秋终于来了,也终于荡上秋千了。她一口气荡了三个孩子的时间。后来,那群排队的孩子再也不干了,喊着让数秋下来:“你不能霸着秋千一天啊,我们老早就来排队了。”
李志故意把眼一瞪:“急什么?她头一次玩,给她多玩一会!”
人群里反抗更加激烈了:“你欺负小孩子,羞人哩。”
数秋急忙下来。
他们从回忆里回来,李志说:“以后,你想荡多长时间就荡多长时间,这是专属于你的秋千。”
那晚,春娘跟着李志爹住在李志家里;而李志,留宿在数秋家里。
数秋转眼就年满十八,像一朵等待攀折的盛放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