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单,像是房间里昏暗的光线,散发着一种暧昧的安全感。
如黛群山,将夜色勾勒出了轮廓。群山脚下,有一座庄园。庄园的大门和院子里,挂着稀疏的灯盏。
灯笼在夜风里摆荡,像是时光在漫不经心地摇晃。
大厅里,一位老人耷拉着眼皮,沉闷地抽着烟袋,一阵一阵缓缓吐着云雾。烟雾缭绕里,他的老相越发沉郁,因为他已年至七十。
他就是庄园的主人,李志。
晚饭已吃过好半天了,按理,李志这时应该就寝歇息。
可自打三年前,这个李志出了一趟远门回来后,就把所有规矩和习惯都打破了。
熬夜,年轻人都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可他想喝酒就喝酒,动不动就会通宵达旦。
暴饮暴食,或是绝食。突发奇想,让下人做满汉全席,召集一群人,甚至把路口的叫花子也都拉到桌上,一起胡吃海喝个几天几夜。
事后,他往往会大病一场,要么便秘,要么拉稀。
要么就好多天不吃不喝,无论将什么摆到他面前,都无法唤醒他的食欲。直到他饿的话都说不出来时,才颤抖着嘴唇,开始喝一点汤汤水水的。
人们背后议论着,这大财主李志,怕是得了失心疯了。
纷纷议论里,只有下人姜全见怪不怪,始终陪着他的主子李志,形影不离。
姜全知道他主子这怪诞的性子,所以,看着李志一袋接一袋地抽闷烟,他始终不言不语地站在一旁,像是不存在一样。
烟袋不知不觉瘪下去了,李志将烟斗插在烟袋里巴巴地抠了半天,也未能填满一锅。他放弃了,将烟袋和烟斗往桌上一扔,一声叹息。
这时,下人姜全趋前,恭谨简短地询问:“老爷,可是要再把烟袋装满?”
李志吐了口气,缓缓回应:“罢了,很晚了,得睡觉了吧?”
姜全答道:“尚未鸡鸣!”
李志努力睁开混浊的双眼,**地看向姜全,问:“你可是早就困了?”
姜全老实回答:“是!”
李志脸上露出笑意,这个姜全,永远是个老实的,就又问:“你这陪我熬着,可是心里觉得亏得慌?”
姜全谨诚地回答:“不亏!”
李志鄙夷,说:“没想到,出了名的老实人姜全,也开始说假话了。”
姜全躬了躬身,更谦卑虔诚地辩驳:“姜全没说假话,老爷。姜全也老了,觉不多,觉得睡觉,孤清,不如陪老爷在这里抽烟。”
李志呆住,不由地望向姜全,好像头一次才发现,这个姜全已不再是当年,他从一群人脚下救起的那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了。
他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喝了口茶,不由地又拿起了烟袋。
姜全见了,忙趋前,从李志手里轻轻把烟袋抽出,转身来到客厅西墙角落,整面墙都是柜子,一屉一屉,细密地铺开,每个抽屉上,都写着名称,如:碧螺春、龙井、山楂、桂圆、人参、当归……
布局像是药房里的中药柜子,但是品类不止是中药,从补品到常用药材,从珍奇异物到日常琐物,应有尽有。
姜全拉开边角的一个抽屉,一撮一撮,不急不慢地拿里面的烟丝装满烟袋,然后关上抽屉,转身走到李志坐处,将烟袋放在李志手旁。
整个过程,流畅自然,一丝不苟。
李志又点上了他的玉烟斗,缓缓吐着烟雾。他抬眼看了看姜全,不禁眯起了眼,语气里透着疑惑:
“全,你是怎么做到一生老实不逾矩,都一把年纪了,依然步履不乱的?”
姜全躬了躬身,谦卑地答道:“这是姜全的本分,老爷!”
李志将玉烟斗从嘴边拿开,脸上露出雾蒙蒙的笑意,调侃:“快五十年了,全,什么本分能守这么久不乱?老爷我都活腻了,你这些个规矩,还没守腻吗?”
李志的话似乎并未在姜全的心里搅起一丝涟漪,也未能打破他的恭谨,他依然规矩地答话:“老爷,姜全想得简单,老爷让姜全做什么,姜全就做什么。姜全没有老爷那么多想法。”
李志听了,觉得气馁,他直接将玉烟斗摔在了桌上,绝望地抱怨:“这样活着有什么劲?姜全,就你跟我两个老家伙了。”
姜全木讷地回应:“老爷可是觉得孤单?姜全可将那些被老爷驱散的下人重新找回来,当初老爷一股脑将他们赶走,他们都是哭哭啼啼走的……”
李志更加气愤,将桌上的茶杯抄起,刷一下飞到昏暗的院子里,将客厅的门碰开了半扇,一阵风灌了进来,吹起李志耳旁的白发。他目光昏暗如夜,恨恼地说:“姜全,你敢……你忘了,翠红那个小蹄子,是怎样地放肆的,天天来我跟前扭臀撩骚,天天跟我讨要这个那个,一时不满足她,就满世界撒泼,简直明目张胆地欺我年老……”
姜全似已习惯了这位老爷随时随地就点燃的火气,一点都没有老年人的沉稳。他走到门口,将那扇被茶杯碰开的门掩上,回转什,依旧气定神闲地接应:“姜全说错话了,本想着让老爷生活的热闹些,想着有人陪伴,总是好的。”
李志的脾气似乎被夜风吹去了,他叹口气,似是自言自语地说:“再孤单,也不要虚情假意。姜全,我遗憾,我不甘,如若当年,我选择的不是这家财万贯,而是那份情感……”
这次姜全未再搭话。李志望着面色沉静如铁的姜全,试探着问:“全,你知道,三年前我去哪了吗?”
姜全沉吟片刻,出乎李志意料地回答:“老爷该是去了杭州。”
李志盯着姜全,不由地脸上又弥漫出朦胧的笑意,说:“你个老狐狸,虽嘴巴严,心里倒是通亮。是,我去了杭州,我去看看,这一生究竟错过的是什么?”
姜全这次,言语不再那么顺畅了:“老爷可是发现,您…您错过的,是整个…人生吗?”
李志有些诧异,这应该是姜全近五十年来,头一次跟他说话,言语中透出些许忤逆。他试探着问:“全,你也怪我当年的选择?觉得我无情无义。”
姜全弯了弯身体,答:“姜全不敢!”
李志玩味地看着姜全,似乎心中恍然:“你可是还惦记着春娘?三年前,我唤你同去,你却是推脱。你知道,那次去,我就见到了春娘。”
姜全又恢复了他的沉稳和冷淡:“我知道,跟您同去的小武告诉我了。老爷,我只比老爷小五岁,也是老人,怎会还惦记旧人呢。小武说,春娘过得很好。”
李志听了,脸上的表情像是吹灭了的灯,说:“是啊,春娘过得很好。可她,她却早就不在了……”
姜全沉吟着,声音放轻,说:“这样…没什么不好,别忘了,当初老爷是发过誓的,此生勿复见!”
李志像是被身体上传来的痛楚搅的烦躁不安,他又吧嗒吧嗒吸了几口烟,平复了心潮,将烟斗放在一边,眼神盯着虚空,语气疲惫平缓:“可是,我却是见到了小时候的她。你不知道,当她从那栋旧弄堂里飞出来,就跟以前,我在她家门前一唤,她就像一只春燕,飞到我跟前一样。刹那间,我感觉我又重新站在了四十八年前,所有的记忆,青春,一下子就苏醒了……”
李志顿了顿,重又拾起玉烟斗,点燃。继续回忆念叨:
“姜全,我像是来到了四十八年前,来到了当初我那一无所有的年轻时候,那时候,始终有她陪伴,我多想我的人生,能够重新再来一遍……”
姜全似乎语气中有些冰冷:“老爷现在不再贫穷了。”
李志听了,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不由地从座位上弹起:“不,正相反,我现在才是一贫如洗!”
姜全将身子躬得更深了一点。
李志听着窗外清冷的风声,不由地浑身有些颤抖,他无助地向着姜全伸出手,老泪纵横,勉强挤出声音:“走,姜全,陪我进密室。”
姜全脸上一僵,然后不由地叹气,摇摇头,伸手将老爷搀住,一同向着那面满是抽屉的墙壁走去。
李志将其中一个抽屉抽掉,从腰间摸出一把长长的钥匙,伸向没了抽屉的那个暗洞。
“吧嗒”一生,锁开的声音。
他俩对望一眼。李志眼睛里全是愤怒和决然,而姜全的眼神则写满虚弱和无奈。
他将手搭在墙壁架子上,伸手一推,半面墙缓缓退开,露出一个暗室。
姜全声音里似乎充满了疼痛,颤抖着说:“从三年前老爷回来,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从老爷将下人全部遣散,我就知道,这一天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