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等怀黎赶去鸣翠阁,太阳神宫那边的人已经不在了,繁华宴席旁,只剩一个身着盛装妆容精致的悦意。
只不过,她怔怔站在原地,一双美目满是泛着空洞的痛苦,瞧上去失魂丢魄的。
仿佛她的魂魄早已不在此处,完全飞走了,只余一个空荡荡的躯壳。
过了好半天,悦意似乎才发现怀黎的到来,转过身,轻轻屈身问候:“帝君。”
她目光极其艰难地朝他转去,在他面上看了几瞬,十分勉强地笑了笑,“帝君,五百年不见,您可安好?……”
而怀黎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
悦意僵硬牵动唇边,露出个苍白的笑,缓缓说道:“话说你我夫妻一场,上次见面,还是在大婚后第二日。”
闻言,怀黎亦轻轻启唇,纠正道:“不是婚后第二日,而是,那个人死的那一天。”
“……”
悦意浓密眼睫猛地一颤。
怀黎负手站在那儿,冷冰冰地看着她,忽地,他也笑了下,只不过笑意未达眼里。他问:“舍脂,你方才见到他了,对么?”
闻言,很快,悦意面上露出极其痛苦之色,几乎难以掩饰。
怀黎:“你这是什么表情。你不是,最为崇拜你们修罗族的王吗?好不容易见到了他,你不高兴么?”
他面无表情,轻抿着唇,“舍脂,你过来,你看着我。”
他泛出凉意的目光虚然罩着那个美艳的女子,“我从你口中,还能再听到一句真话吗?”
而悦意自然不敢过去,也不敢看他。
怀黎:“当年,你说你喜欢我,爱慕我,为了我愿意付出一切,全是假的?”
一向平和淡漠的他,竟破天荒地有种咄咄逼人之感,“自你见到我的第一面起,你所说所做的一切,都是有目的性的,对吗?”
极有压迫力的气场罩头,若是个寻常人,只怕早就承受不住吐血爆体而亡了。
而被这般逼到了极处,突然间,悦意开始笑了起来。
帝妃舍脂一向都是美丽的,端庄得体的,此刻却非常突兀的,简直是自暴自弃般,一声一声,略带癫狂地笑。
叫怀黎不禁深深怀疑,这才是悦意真正的模样,此前那么多年,她在他面前展露的,都是假的,都是想叫他看到的样子才对。
“帝君,我的帝君呐,您可真是天真……”悦意凄笑道。
她忽地直起腰背,微微喘息着,摇晃地往他这边走了两步,笑容一收,突然厉声叫道,“我若不那般说,我还有命活到今天吗?!我若不那般做,您会多看我一眼吗?!我若是不利用你,不利用你的权势,我,我还能……”
还能留有一口气,再次看到那个人吗?
她的嗓音突然止住,在心中补充道。
而这些失态,却仿佛迅速将她的力气耗尽。
悦意身体一软,顿时双目恍恍地跌坐在地上,过了很久很久,才用极小的声音喃喃地自言自语道:“我喜欢的人,永远只有一个。”
那个人,是他们修罗一族的王。
是他们族顶天立地的战神。
悦意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对方继任王位的祭坛上。
那日,烈炎泉的血色雾气剧烈地翻滚蒸腾,几乎将整个光明城笼罩。城内无论男女老少,所有人都齐聚在烈炎泉旁,激动含泪地高声欢呼。
意气风发的黑袍青年,身姿矫健,在高高的祭坛中央单膝跪下,郑重接过老尊主手中的修罗魔刀。那一日,他于三界崭露头角,耀眼得如同天上灿烂的太阳。
而这一副光辉震撼的画面,深深刻在了小婢女的心里。
其实,悦意一开始不是修罗王宫的婢女。
她无父无母,本是光明城中的孤儿,而经过那一日惊鸿一面之后,为了更接近那个人,她心甘情愿进入王宫侍奉。
修罗王族的王宫,完全不似神界那般等级森严,说是婢女,其实她行动非常自由,可随意进出。
可哪怕她进了宫,她也没见过玄楼几次,为数不多的几面,皆是隔着楼阙遥遥望见他匆匆走过,连黑色袍角的没瞧全,便作罢了。
于是最后,直至神魔大战,修罗主被封印,悦意也没同对方当面说上半句话。
且不幸的是,因着她容貌极为出众,她同其他八位修罗女被天族挑走,作为战败后的和解条件。
以战俘身份生活在神界的修罗女,日子艰难程度可想而知,悦意拼着一口气苦苦支撑,最后终于坚持到了再次见到她的王。
可是对方却不愿认她了。
或者应该说,她如今成了天族帝妃,所有修罗族的人都视她为敌人。
玄楼归位当日,她曾偷偷离开神界,前往魔界过。
但光明城的侍卫一见她的眉心天族帝妃特有的纹印,牢牢把她挡在外面,不容许她踏入一步。
悦意悲痛万分,却无处可说。
但正在这个时候,屋漏偏逢连夜雨,长在她宫殿里的婆娑藤,却突然飞离,一去不复返。
于是,她最后的持身之物也失去了。
但这不是最让她绝望的。
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她终于得知,虽然她极其不愿意相信,当年蟒山的小黑蛇妖,竟然是她主上的转世……
悦意不顾一切仪态地狼狈坐在地上,双目空洞又混乱地,声音嘶哑地说道:“帝君,你告诉我,妖族化形,是根据化形前所见最为频繁那个人的模样,化的吗?……”
怀黎十分奇怪地看向她。
看了会儿,虽不明其何意,但依旧解答了:“自然不是。”
“化形之貌,除去因果,皆为天意。”
此言一出,悦意登时僵在了原地。
怀黎执掌三界,他所言自当是不会错的,且怀黎不会骗她,因为根本没必要骗她。
“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她一声声笑了起来,越笑越大,莫名泛出凄厉之感,“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原来如此!……”
她竟比方才失态更为癫狂,满头珠钗凌乱跌落一地,简直如同疯了一般。
怀黎无言地看着她。
他们二人无法共情。
半晌,等她发作完后,怀黎才道:“舍脂,我再问你最后一句,当年你胳膊上的守宫砂……当真是我破的么?”
而悦意凄然地坐在地上,此刻颓唐的样子,完全看不出是往日那个尊贵且端庄的帝妃。
无欲则无惧。
重大打击在前,她此刻已经完全不想应付这位神界之主了,只厌倦又无力地说道:“帝君,您当年在幻境中看到的是谁,自然便是谁……”
于是怀黎一双狭长眼眸中,登时冒出簇簇怒火。
“你放肆!”
他手掌中涌现的澎湃神力几乎都快要压抑不住,下一瞬就可以将对方拍作灰烬,他死死咬着牙,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如此欺君之罪,若不是看在你主上极为护短、最顾惜族人的份儿上,本尊叫你死上一百回也不足惜!”
天帝一怒,若是放在善法堂或是善现城任何一个地方,便是再大的神,也得瑟瑟发抖登时跪下了。
可悦意此刻却是更加失魂落魄,宛如灵魂都被抽走了。
她嗫嚅着说:“主上……主上方才,也是这般说的……”
方才玄楼阴差阳错地随着华瑛令婉二位一块儿来了,却的确没有动她。
那个姿态清绝的黑袍青年静静站在那里,望着天际,思绪似乎有些缥缈,缓慢说道:“本座继位那日,自我父手中接过修罗魔刀,也在烈炎泉前发过誓,此生誓死守护我族。我族族人繁衍困难,故而便是滔天大罪,我也绝不会伤害任意一条族人性命。”
说罢,他目光缓缓落在悦意俯下的背上,眼眸幽深,又居高临下地垂眼看着她,轻声启唇道,“悦意,你当庆幸,你体内流淌着我修罗族的血液,不然,本座今日定叫你生不如死……”
而念及此处,悦意没有丝毫的捡回一条命的欣喜,相反,她心口像被扎穿了一样,痛得她鲜血淋漓。
怀黎那边好不容易压下怒火,死死闭了闭眼,又睁开:“既然魔界修罗主已归位,你我当年约定期至,这个荒唐,也该结束了。”
“我善现城今日收回你帝妃之位,你自行离去吧。”
而悦意面上顿时浮现出巨大的恐惧,和浓重的抗拒之意。
怀黎沉默看她几瞬,想到什么:“是了。在此之前,你且同我前往光明城一趟,当着你主的面,把当年事说清楚最好,也算做个了断。”
“不!……”
悦意拒绝道,她现在根本不敢见到玄楼。
一想到她过去做的那些事情,她整个人几乎要彻底崩溃。
于是怀黎眼眸更冷,他垂眸冰冷地看着她:“早晚要走这一遭。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留你至今日?”
对方话语间,重重威势压下,叫她不得不服从。
而如此这般,也叫悦意顿时从方才的崩溃混沌中清醒过来,她理智回归了些,才知道,她在这位神界之主面前,本就弱小得如同一只蚂蚁。
对方过去留她多年,是因着那子虚乌有的情分。
而一旦情分没了,她便瞬间回到了千年前那般的境地,孤立无援,无人帮她。
可对方态度坚决,根本不容反驳,且眼看着走来就要将她带走。
悦意脑中急转,忙低下头,轻声慌张请求道:“帝君……帝君可容妾身去梳洗一番,作些收拾,晚些,晚些再去可好……”
怀黎瞧着她:“你又欲耍什么花招?”
闻言悦意心间一跳,脸上却凄笑道:“帝君,我如今一无所有,哪里能逃出你的手掌心……妾身只是念着,我族人便是赴死,也是收拾整齐,光鲜得当的……帝君便当,给我留些最后的体面,好吗……”
怀黎沉默看着她,不知想到什么,没有阻拦,默认放她去了。
悦意连忙转身告退。
她一路疾行,回到自己寝殿,坐到梳妆台前,打开妆奁抽屉,在最里面最隐秘处,捧出了一个小盒子。
一打开来,里头装的竟是满满一盒白惨惨的手指骨头。
若仔细辨认会发现,全是人右手小指的指节,形状皆细小。
悦意双目恍惚地看着此物,而看着看着,泪水却一滴一滴啪嗒啪嗒掉了出来,糊花了她精致的妆面。
她哽咽道:“对不起……对不起,不能带你们回家了……”
悦意越想越悲,可时间不多了,她撇开衣袖,俯跪在地上,朝着光明城的方向,双手抬高再俯身,恭敬行了个最高礼节的跪拜大礼。
额头贴地的时候,她想起玄楼临走前,在她头顶说的冷冰冰的话。
“悦意,你既然已贵为天族帝妃,以后便好好呆在神界。本座虽不伤你性命,但我光明城……以后你就莫要踏入半步了。”
悦意当时满是恐惧,可她没有办法,哪怕她再拼命哀求着,也无法挽回。
她终是成了罪孽深重之人。
悦意将那盒子骨头捧在怀中,深深俯跪在冰凉地板上,细细哭腔溢出:“其实,我一点儿都不想做帝妃,我一点儿都不想,留在神界……”
她哭得是那般绝望。
最后拿出一把剪刀,对着自己心口,双手颤抖但用力地,缓缓反捅了进去。刺目的鲜血流了她满手满襟。巨大疼痛中,她脊背颤抖地小声唤道,“主上,主上……”
而恰在此时,一豆黑雾不知从何处袭来,嘭地将她手中利器打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