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浩渺,日光大盛,玄楼脚下单足轻踩着船沿儿,观着远处天际景色,留怀黎遥遥在船身。
但说是遥遥,其实也没多远,也就三五步的距离。因为这船实在是太小了。
实际上自从祭出这个飞行法器后,他就尴尬得要命。鬼知道他随便从乾坤袋里捡了个法器出来,怎么就正正好捡到这个。
或许是上次怀黎给他房间里点的魂香又继续起了作用,他都踩上这艘飞舟了,才皱着眉,头里微痛,许多记忆开始缓缓在脑海里复苏。
许多年前,玄楼就爱缠着怀黎陪他坐这叶飞舟,在三十三天四处闲逛。
这飞舟体积不大,仅容两三人,又是敞篷的,可贵在体积小,轻便,速度迅疾,不易被人察觉。便是当年神魔大战前夕,搭载这飞舟在神魔两界穿梭,也能成功躲过负责看守天兵魔将的天罗密布的巡察。
但体积小,乘坐时便显得逼仄,可当年玄楼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故意跟怀黎挤在一块,对其上下其手又缠又亲又抱,抱着抱着便容易擦枪走火。
飞舟被驱使着停到须弥山高高的的山巅之上,三十三天的一切尽在脚下,待夜色降临,如同将雄浑山脉作枕、满天星辰为被。
玄楼得意地跟怀黎邀功:“知道神尊脸皮薄,平时在殊胜宫心惊胆战会被别人瞧见,这下我把飞舟驾到须弥山巅,便不会有任何人能看见我们。”
怀黎薄唇抿了抿,低低哑声道:“天道在上,无不知晓。”
玄楼看着他眨眨眼,问:“那你还这么用力?”
怀黎:“……”
眼看着对方耳根泛红又满目羞恼地就要离去,玄楼连忙抱住他脖子,将人重新拽回,他自己迅速翻身而上。
他心中好笑得不行,口中却得连声求饶,亲亲他的唇角,使出浑身解数哄人:“好嘛好嘛,我的好神尊,那我在上面给你遮挡住,天道便看不见你了。”
……
而记忆复苏完毕,忆及当年,玄楼恨不得一头从这船头跳下去得了。
此刻只觉得当年的一桩一件,通通化成了他自己背上的冷汗。如果尴尬能化实形,他只怕早已经顶着满头黑线迎风飘了。
他甚至感觉,怀黎自己肯定也由这飞舟想到了当年事。他脚尖轻点立于飞舟船头,只觉得身后怀黎的目光落在他背上,叫他僵硬得一动不敢动,更别提回头看人了。只千盼万盼这飞舟能速度再快点儿,赶紧把怀黎送出魔界。
而事实证明,怀黎也确实一直在看他。
怀黎端坐于船间,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嗓音微哑地发声:“你……似乎变了。”
玄楼听见了,但没回头,而是立在风中,高空寒气卷席鼓吹着他的袖袍,发出猎猎之响。
他笑了下,遥遥望着远处天际云海:“世间不变,唯变化矣。毕竟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我若不变,那几百年岂不是白活了。”
玄楼是真的不想和对方再说下去了,也开始后悔亲自送怀黎出来了。
这人有本事来,就该有本事自己回去,大不了便是神界尊主被发现出现在魔界,起一出阴谋论什么的,神魔两族再大闹一场。
于是二人间便又一次陷入了溺死人的沉默。
怀黎静静看着玄楼的背影,眼前像出现了许多虚影,恍惚间重合。
很多年前,他也同样看过很多次对方背影,只不过区别是,那时总是自己做得过分了,玄楼心里委屈又不愿说出口,便给他闹别扭。
可只要他稍微说一句软话,稍微给一个台阶下,对方便登时喜笑颜开,又欢欢喜喜回到他身边了。
而不是现在这样。
怀黎近来总在想,这样一个曾经满神界前后追着他跑、恨不得整天挂他身上的人,怎么能如此决绝,说离就离了。
以前是玄楼到处黏着他,无论自己去哪儿他都跟着,怀黎念在神魔两族的和平考量,不好对他直接动手,躲进了结界严密的殊胜宫。
玄楼就拉来龙符澈当助攻。
龙族至宝多得跟不要钱似的,龙族这一辈又只有符澈一个宝贝龙,自然恨不得什么法宝都挂他身上。
故而无论是光明正大炸结界,还是偷偷翻墙,最终结果就是,怀黎总能在书房寝殿花园议事堂等各种场所里,遇上蹲角落里偷看他的玄楼。
后来怀黎忍无可忍,索性不管了,反正挡不住,干脆将宫门打开,结界也全撤了。
于是玄楼就欢天喜地搬进了殊胜宫。
多年后怀黎时常想,或许他从那时起,便开始对这人有所妥协了。
其实那些年,他也不是真的讨厌玄楼,殊胜宫太大太空阔寂寥了,神尊的生命又太长,有个人热闹地陪在他身边,其实也挺好的。
并且玄楼表面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实则心思也算细腻,是有替他考虑的。知晓他身为神族之首,对魔界中人有所顾忌,也是理所应当。故而,玄楼虽然在殊胜宫里混迹的时间长,但每次都偷偷地来,又偷偷地走,尽量隐匿形迹,不给他惹麻烦。
这下没了障碍,于是玄楼便更为大胆。他在书房批阅天族事务,玄楼就在坐一旁边看他边碾墨撕纸玩儿。
他去善法堂召见各天族开会,玄楼就捏诀换套衣服,装作服侍小童紧追他屁股后面跟去。
他前往后花园给婆娑藤浇水,玄楼提前跑去给他清场子,然后在他的满头黑线中,把所有偷偷蹲在后花园里意图制造偶遇的各家神女,鸡飞狗跳地给统统捉弄了个遍。
晚上就寝前,怀黎要去溶月池沐浴了,玄楼抱条浴巾追来,拨开浓重水汽正要往池子里跳。
然后只见浴池中嗖地蹿出一道神光,绕着他脚脖子一缠,再嗖地提起,把他人倒吊在了溶月池外的那棵桂树下。
玄楼眼瞧着美人沐浴图就近在迟尺,却干看着碰不到摸不到,又急又气,委屈得不行。可他功法道行不如人,挣脱不得,只能被头朝下吊了足足两个多时辰。
直到那神界之主终于沐浴完毕,披着袍子神定气闲地缓缓走来,指尖一弹,将他人放下。
玄楼咕噜噜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眼圈鼻尖儿发红地抱膝抬起头,一言不发地怒瞪着他。可谁知道,这人那双向来冷漠的眼眸里,竟破天荒地含有一丝隐隐不易发觉的笑意。
怀黎问:“长记性了么?”
嗓子眼里都是被仙池浸润了的水汽。
瞧其还敢笑,故而玄楼更气了。
他自出生来跑遍三界,走到哪儿不是被人高高捧着,从来没人敢把他吊起来吊那么久!
况且,方才怀黎绑他脚腕的根本不是什么灵力,而是一截儿绿色的藤,又粗又糙,瞧来像是什么有灵性的神物,他越挣扎,那藤就绑得越紧,最后他脚踝一圈都被勒红勒出血印了!
而怀黎见他干瞪眼却不说话,以为是还不知错,便板下脸,冷声道:“莫非是时辰没吊够?”
一听闻这一句,玄楼心里的委屈彻底大发了,如洪水开闸泄洪似的,一泻千里。他尚坐在地上,瘪着嘴大声道:“对!没长记性,也没吊够!”
他猛地伸手推开身前怀黎,“你这般欺负我,我要告诉我父王去!”
听到这挑衅的话,怀黎先是有些被激怒,可突然间,看到对方眼眶红红的,仿佛在拼命强忍着不然泪马上就出来了。
继而怀黎不禁愣住了。玄楼在他这里,向来是个没心没肺整日开怀大笑的模样,便是他往日里经常赶他呵斥他,这人也丝毫不放在心上,更不会甩脸色发脾气。
而此刻见他艰难站起身,一瘸一拐倔强地往外走,裤脚底下雪白光洁的脚腕上,是一圈非常突兀的血痕,红得有些触目惊心。
怀黎心里突然间涌上几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不好受。
神界尊主向来决策果断,此番也是破天荒第一次,对自己的行为进行了反思。他方才确实下手下重了。
也是,他一个年纪尚轻的小魔,自小没人管教,修罗尊主整日热衷于四处生事,哪里有功夫好好教习他。这小魔便是虚长了几百年年岁,也是个遇事只会抬出家里长辈的天真蛋子。
他怎会一时糊涂,竟与这小孩儿较什么劲。
不过这小魔自幼娇生惯养的,竟不似传闻中修罗族男子那般铜皮铁骨,不过被婆娑藤绑一会儿,都能磨破皮儿。
当真是除了一张脸外,一无是处。
怀黎叹息一声,抬步追上对方。
而他手刚触到玄楼肩头,这人竟还耍脾气,胳膊往后一摆:“你别碰我!要教训我也该是我爹爹来,不劳神尊大驾。”
怀黎看看自己的手,顿时有种自作自受的哭笑不得。
他看着那道怒气冲冲的背影看了会儿,心道若真叫他闹到修罗尊主那儿,这便是上升到神魔两界之间的大事,实属不该,当将其稳住。
打定主意,他心中默念了遍是为了大局着想,便飞快上前拦住人,趁其还未发作就蹲下身,探手握住他脚腕。
对方掌心温暖干燥的触感传来,玄楼也不跑了。
他愣愣看着俯身单膝跪在自己身前之人,脚腕伤口处传来药膏敷上的清凉之感,是对方正在给他处理伤口。
玄楼在原地彻底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