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黎今日穿得十分低调，仅仅一袭白袍，比在狐族现身时穿着更为低调和朴素。
玄楼是见过他在殊胜宫的善法堂给诸位天族人做裁决时，衣着是多么辉煌而庄重的。一身明金色广袖长袍，玉带环腰，天族之主九毓冠冕下，微晃的十二旒苏，遮住他一双没有感情的琉璃眼睛，高高端坐堂上，淡漠得仿若不似真人。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他目光，那人忽而侧首。
已长了几丈高的茂密婆娑藤下，郁郁葱葱，绿光萦绕，那双凉薄无情的眼眸猝然望来。
不知为何，叫玄楼想起来很多年前，初见他那般——
佛陀自西天梵境来须弥山讲经，玄楼兄弟姐妹几人被他那怨声载道的老爹强行带去。于是，本该是他老爹一人受苦，这下变成了，几人一道组团坐在修罗族席位上小鸡点米打瞌睡。
玄楼坐得实在难受，便偷偷摸去龙族的队伍里，把龙符澈骗出来陪他一起去玩，随后便遇见了在修复三十三天结界的怀黎。
那日，神界之主遥遥立在须弥山巅之上，风鼓起他的猎猎广袖，墨发飞舞，手掌中法印结动，眉心天族印纹闪耀夺目。
明明是极为光芒万丈世人敬仰的场景，但不知为何，玄楼莫名看出他的孑然一身，和其中几分孤寂。
符澈见他整个人都看直了眼，忙揪住他衣角，凑他耳边用手掩着小声提醒道：“你快别看了，那人是天族首领，神界尊主，整个须弥山最不近人情之人。待会儿我们若是叫他给瞧见，定要被捉回善法堂……等下，你要去哪儿？……快回来……”
而话音未落，玄楼已经一溜烟儿冲那须弥山顶上直直而去了。
“神尊哥哥，你长得可真好看。”
怀黎闻声，头一低，便见有一玄黑法袍的少年趴在山石底下，正眼睛扑闪着仰面瞧着他，这少年长得眉眼精致，唇红齿白，笑嘻嘻地问，“你这般年纪轻轻，便已是神尊了么？”
他静静撇眸而去，看了两瞬，清淡的嗓音出口：“何处来的小妖？”
声音极为悦耳，如翠玉坠落冰盘。
对方先是一愣，继而，粲然笑了。
“你莫不是认错了，我不是什么小妖。”他伸出手，认真地指指自己鼻子，“神尊哥哥，你且瞧清楚，我是魔。”
……
记起此番，不知为何，竟叫怀黎被一种微苦酸涩的恍惚感所包围。
怀黎双目恍恍地看着对方缓步走来，仍是熟悉的黑衣黑袍，熟悉的精致俊逸的脸，上面却再没有了当年满是濡慕的灿烂笑容。
取而代之的是，眼睛中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彻骨寒冰。
“你们在做什么？”
便见那面容昳丽的年轻男子，拖着曳地黑袍缓缓走来，唇角噙着抹冷冰冰的似笑非笑：“神界之主一声不响潜入我光明城，莫不是，本座这才刚归位，便又想两界开战吗？”
婆娑藤下再次相遇，短短一道声音，却如冷刃般将怀黎心口戳得鲜血淋漓。
而一旁稠李入耳听见这句，脖子一凉，直接生生打了个抖擞。
猛地转身，然后发现她王兄目光似乎没在自己这里，才发现，王兄竟不知何时已经和她偷偷请来帮忙种植婆娑藤的神尊，牢牢对视上了。
稠李最是识时务，立马掀袍啪地跪下，脆生生地认错，半点儿都没拖泥带水：“王兄，我错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主要是这婆娑藤在光明城任何角落都试过了，无论如何浇水施肥，却连个芽都不发，更别提开花结果，我心里焦急，只好请来神尊相助。我瞧王兄近日精神不振，整日窝在殿里休息，我不敢叨扰，故而非是我不信任王兄，更不是我故意给光明城惹来祸事……”
说着说着眼看玄楼眼睛瞪圆了，她忙话锋一转：“但稠李知错了！绝对知错了！还请王兄尽情责罚，便是把我打得皮开肉绽，在屋子里躺个数月半载，只要王兄能消气，我也认了。只不过，王兄可千万要记得，来日婆娑藤花开结果的时候，王兄莫要忘了遣人给我殿里摘一篮子送来，若是果子实在存不住了，酿成酒放那儿也不是不行……”
玄楼实在听不下去了，忍无可忍地打断道：“回你的殿里去。”
显然，一向迁就她的王兄今日没吃这一套。
稠李有些急了：“王兄，我……”
“回去！”这次玄楼竟是隐隐动了怒。
僵硬片刻，见实在没有回转余地，稠李没办法只好蔫儿巴巴地垂着脑袋，一步三回头地恋恋不舍离开了。
此间剩下玄楼和怀黎两个人。
怀黎睫毛倏地一颤，恍惚地望着他，一时间不知自己是何心情。
他十分渴望见到玄楼，却又害怕见到他。数百年便这样踌躇过来的。而在妖界狐族那一面之后尤甚。
故而，稠李偷偷派小乌鸦传信于殊胜宫时，怀黎自侍卫手中拦截下那道并不寄希望的信件，心念倏地一动，他便顺势前来光明城了。
连稠李也没想到，神界之主竟然亲自过来一趟。
怀黎瞧着她欢欣雀跃的模样，不禁想到那日在妖界狐族，玄楼同她笑着言语、一道携手离去的场景。一时间竟莫名有些艳羡。
怀黎喉间滚了滚，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从稠李入手，他嗓音哑着解释道：“你，误会她了……”
而眼前青年双目沁寒地看着他，冷笑一声：“误不误会，可不是神尊您说的算。我那妹妹无知且天真，容易被骗，但我却是领教过神尊手段的。”
他唇边凉薄抿着笑，“大老远来我光明城，你此番是何居心？”
怀黎被这番扑面而来极重的怀疑和防备，怼得嗓子眼都是堵的，半晌说不出话来。
不禁蓦地感到极为心酸。
此地花园虽说属于王宫重地，但毕竟来来去去非常多婢女侍卫，人多眼杂。
玄楼见他不语，忍不住皱了皱眉，掌间一转，只见二人脚下有光圈闪动，下一瞬就齐齐转移到了玄楼寝殿之中。
周遭环境扭曲变换，此刻房门紧闭，屋内只他二人。
怀黎静静看向他，昏暗不明的光线笼罩下，反倒叫他心里莫名安稳了一些。
这或许是因着之前在神界时，玄楼总喜欢找机会偷偷将他拉去不见光的角落，再偷偷地凑上来和他亲吻，兜着满怀藏不住的喜悦。
可此刻，对面那人披着黑袍，在几步之外静静袖手而立着，周身流淌着平静的阴翳，看着他，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
怀黎浓黑如墨的眼珠里，闪动出难以抑制的痛苦。
半边阴影覆在他俊美的脸上，反倒衬得他面色甚是苍白，脆得如同一张纸，嘴唇也是。
他垂下浓密的睫羽，有些不敢再看眼前人，只低低道：“令妹邀请，我此行乃赴约，并无祸心。”
而玄楼冷笑道：“她年纪尚轻，肠子也直，不懂那么多弯弯绕绕，若是你有心同她玩手段，她哪能玩得过神尊您一根手指头？”
这句毫不客气的讥讽，直叫怀黎感到像在自己心口深深埋进去了一根刺。
他下意识忽地往对方走了一步，却又立刻停住。
袖下探出修长的手，按在木桌之上缓缓支撑住身体，声音哑得厉害：“你如今……竟然是这般看我的？”
玄楼挑眉：“我该怎么看你？”
其实他今日十分莫名，他以为他同怀黎之间，早已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情势了。
便是为着三界太平，顺带给自己积德，他归位后懒得率领魔界与其拼杀个你死我活，但这也并不意味着，他能忍受这个人时不时在他眼前晃。
既然当年三番四次无情地将他推开，如今却又这般姿态，当真是惺惺作态。
两两相望，玄楼突然感到阵阵疲倦，他阖了阖眼，索性转身便要送客。
而这时，却听得对方忽地哑声说：“你，想起来了么？”
闻言，玄楼略略挑起眉，不知其所言何意。
而光电火石之间，他突然想到那散落的香炉和香灰，瞳孔微缩，唰地抬眼：“是你？”
怀黎再次不语。
于是，玄楼眼瞳里蓦地变得墨黑一片，闪动着危险的光泽。
他盯着面前这人，倏地勾唇笑了，笑得十分肆意。
若是稠李还在旁边，看到他这副表情，定会知道他王兄此刻是极度生气了，最好有多远离多远。
“冰魄香，取自死水底下沉香木精华，一千根沉香木芯里也不一定能剖出来丁点香料，如此珍惜之物，用在我身上，不嫌浪费么？”
玄楼站在那儿，毫不掩饰地露骨上下打量着他，缓缓笑了，“倒是我误会神尊了。神尊此番驾临，不惜耍给我点魂香的阴招，也要我寻回记忆，原来，是还惦记着那春宵一刻呢。”
对面神尊泛着金色的瞳孔倏然缩起几分，他惨白的唇瓣动了动。
而玄楼却缓缓靠近，他抬起一手，准确按上对方心口处位置，隔着华贵柔顺的衣料，拿手指按了按，冲他露出笑颜：“神尊心里头想的，莫不是，竟要本座同我族内那个婢女，来一遭共事一夫的行当？对，就是被你封为帝妃的那个。”
怀黎呼吸都急促了些许，他试图去拉住玄楼置在他胸口动作的手：“何故说得如此不堪……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这是在迁怒……”
玄楼甩开他的手，哼地冷笑一声：“原来神尊还能看出来我是在生气。对，不错，本座是看你们二人不顺眼，谁能忍受一觉醒来，自己的姘头跑去和别的女人成了亲。”
而说到这，他的神色又迅速缓和了下来。他再次抬手，十分轻佻地抚摸上对方线条优美的脸侧，只不过瞧上去皮笑肉不笑，阴森森的，笑容却甜丝丝的。
“听说，神尊当年迎娶新人，可是风光得很呐，去凤族请了上百只火凤凰，八匹玉麒麟才将轿撵拉回去，大庆了三天三夜。还听说，神尊为博佳人一笑，还祭杀了一只大妖来助兴，嗯，那个不长眼的大妖是哪儿的来着，听我那三妹说似乎是妖界青州一个叫蟒山的地方的……”
面前这个拥有三界最完美面容的人，好看的眉头紧紧蹙起，语调已经有些慌乱了：“玄楼，你听我说，我娶她非我本意……”
闻言，玄楼挑高眉头：“非你本意？这倒是好笑了。神尊你乃神界之主，一方帝君，当年莫非是谁还能在你颈上架着把刀，强逼迫你娶亲不成？”
他不禁摇摇头，“神尊，您这般可真让我嫉妒。当年本座白送上去，同你日里夜里欢好了不知多少回，您却遮遮掩掩连我的存在都不愿公之于众。这怎地换了个人，神尊就宁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不顾整个神界反对，也要迎娶一个修罗女做天后帝妃。”
他啧了声，手指摩挲着对方的耳后，轻轻笑了下，“难不成本座堂堂一界之主，竟到头来还比不上一小小婢女，当真我同她相较，就输在我不是女儿身么？”
“玄楼。”怀黎似是再也听不下去，打断道，他此刻表情已是万分痛苦，嗓音粗哑，“我，我不知该如何说起……这里头缘故，你可愿，同我一道去见舍脂？”
许久没听得这个名号了，玄楼眸中目光沉沉阴冷下来，他站在原地沉默了足足半盏茶，才平静出声。
“怀黎你当知，若悦意不是我族血脉，本座归位后第一件事，便是取她性命。”
玄楼似乎从来没有直呼过他名讳，以前“神尊神尊”地叫，后来在人界拜他为师后，似乎为了彰显亲密关系，对着他总一口一个“师尊”。
怀黎此刻只觉得呼吸都要停滞。
他下意识说道：“你听我说，我有许多我的迫不得已……我没想娶她，当年，我认错了人……”
而听了这话，玄楼嗤笑一声，转而扬眸看向他：“你愿意同她成亲，当是爱慕她的容貌、才气、品性，喜欢她的一切，才愿意同她结秦晋之好。当年神尊为叫我退离，在我面前，同心上人句句日月可鉴的表白心意，尚历历在目。如今，又怎能用轻飘飘一句认错人来揭过？不属实可笑么？”
“迫不得已？”他又将这四个字放在舌尖碾了碾，轻声叹了口气，“是啊，你贵为神界尊主，自然有许多迫不得已，你的身份，你的责任，你肩头的三界六道，芸芸众生。”
他侧眸望了望窗外，光明城深居海底，外头的天光自然也是昏暗幽冥，阴寒诡谲。
他摇摇头：“可是神尊，我以前心爱于您，您怎般待我，我都无妨。便是天天把我往外赶，谴责我大胆放浪寡义廉耻，我便委屈了自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也得死皮烂脸缠着，时时刻刻都想与您呆在一块儿。便是明知违背我族族规，那是我自己心甘情愿，我也认了。可现在……”
现在，哪怕他再不堪，也没有继续在怀黎身旁纠缠的道理。
大概是那轩辕一剑，叫他终于认清楚，他从一开始就入不了怀黎的眼，哪怕再轮回转世个千次万次，也终究仍是入不了眼。
他该庆幸自己还有再活一次的机会。若他当真只是那小黑蛇妖，死便是死了啊，世间能有几人会真正为他感到伤心呢？
他感觉自己今日叹气格外的多：“现在，我不愿了……”
此话毕了，那尊贵天帝的身躯竟似站立不稳，忽地摇晃了一下。
“什么叫，你不愿了？”
那人又慌又乱地问道，还带着几分不可思议。
玄楼垂着眸，自认为自己已经很平静了，可胸口还是禁不住砰砰地跳动。
不过也好，当年黑蛇妖死于婆娑藤下未来得及说完的话，此时此刻可以倾倒补上。
他抬眼笑看着对方：“不愿便是，我今后，不打算爱您了。”
“神尊既已有佳人在侧，红袖添香，也叫我终于明白，神界尊主，终究是我高攀不起，那些年纠缠，我只当一片痴心错付。你我往日荒唐，便也……就此了断吧。”
怀黎倏地瞳孔紧紧缩起，他胸膛中心脏像被一只手紧紧揉捏到了一起，他的呼吸都阵阵发紧，几乎是脱口而出：“不行！”
怀黎是一界首领，天族表率，无论何时何地遵从的皆是神界最严苛的礼仪，冷漠克制向来是他最坚不可摧的外壳。便是当年在床底之上，他也从来都是等着玄楼主动去和他亲热，单论他自己，则冰得像是尊没有七情六欲的圣人。
眼下这般发冲的话语，对于的神界之主来讲，着实是失态了。
便是玄楼也心里微微诧异。
但他此刻，已经对其没有任何好奇心了。
玄楼不欲多言，转身便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