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起初雪的时候,乔岱将十六位同门带回了云州。
既然已魂断他乡,当然该回归故里。
十六人的年岁不一,既有而立之年的女人,也有未及弱冠的男子。唯一的相同之处,便是他们都在心底把澄意山庄当做“家”。山庄将他们的佩剑投入剑庐,熔炼成牌位,摆进了祭灵楼。
待裴雁晚与程芙、傅纤纤三人回到山庄时,见到的便只有十六座新铸成的铁牌子。三人为故去同门上了香,便打算各自散去。她们各有事情要处理,没有时间再沉溺于悲痛之中。
劣兵案已经全权交由刑部审理,由于事涉重大,京中甚至派了钦差奔赴青、云两州,其他人无权再插手。
傅纤纤还记挂着她被江允骑走的马,便倚在程芙身上打探,那日进了脂粉铺的锦衣公子到底是谁。
程芙费了好大劲,才将傅纤纤从自己身上拽下来,她旋即便以足尖点地跃身而起,轻功略一腾挪,借树稍头作发力点,身轻如燕地飞远了。
“……她什么意思?晚晚,芙芙她到底什么意思?”傅纤纤大失所望,她个子矮小,又爱粘人,非常喜欢手脚并用往人背上爬。
见程芙残忍地抛弃了她,她便换了个狩猎对象,转而去折腾快步前行的雁晚:“晚晚,你告诉我,那位俏郎君到底是谁?我的宝贝马儿到底还能不能要回来……”
雁晚了解傅纤纤,傅纤纤不是在意“俏郎君”,而是在意被俏郎君骑走的白马。她拦住傅纤纤意欲往她身上爬的举动,道:“对不住,我以为那是山庄的马,才让他骑走的。但你手里有七八个赚钱的铺子,还有年年丰收的田产,那么在意一匹毛没长齐的马做什么?”
傅纤纤急了眼,涨红小脸要同雁晚争辩:“我养大的小马,那就是我的亲人,说句亲女儿也不为过!更何况,我的马是‘雪中一把灰’的千里马,你知道值多少钱吗!”
她是云州一商人的女儿,继承了母亲做生意的头脑。前几年她的母亲积劳成疾,最终病逝,便将铺子与田产全部交给了女儿。傅纤纤从此积蓄渐丰,对赚钱的热爱远胜于他人。
雁晚听到这里,恨不能也同程芙一样发动轻功离去,但傅纤纤已经拉住了她的手来回摇晃,令她无法脱身。她万般无奈,但又已经与“俏郎君”“就此别过”,于是只能哄道:“等我再攒些钱,赔你一匹便是。”
“啊,你不是得了周师姨的准许,过完新年便去四处游历,与人比剑较量了?到时候还要花钱,哪来的钱攒起来?还有还有,你到时候满天下地跑,咱们山庄怎么办?芙芙替你管?还是周师姨替你管?总不能是岳知节吧?”
“不要你多操心,快闭嘴!”雁晚因傅纤纤太过聒噪,难以抑制住心烦意乱,这也令她终于横下心挣开傅纤纤的手,嗖的一下以与程芙同样的方式飞身离去。
“……”
金色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洒在傅纤纤身上,她气急败坏,只能在空无一人地竹林中愤愤跺脚。
裴雁晚的庄主之位不是周照凭师徒感情硬要塞给她,而是她自己赢来的。
一年多以前,周照旧疾复发,自觉管理山庄事务力不从心,于是便办了一场较量,门中任何人都可参赛,最后的胜者承袭庄主之位。
澄意山庄人才辈出,有的人是奔着庄主的名头,有的人则单纯是为了与同门高手较量——雁晚是后者。
她本无意于做庄主,打算若能进到决胜局,便会故意败下阵。但当她握住剑的时候,心境忽地一变,既然手中握剑,便不能故意输阵,她必须要赢!
于是在与岳知节的决胜局中,雁晚以绝对的实力差距压制了对手,赢了岳知节三招,也赢下了下一代庄主的位子。
澄意山庄恰好需要一个她这样的天才,作山庄在江湖上的象征。
然而她天性厌恶被束缚,“庄主”无异于把她捆在了澄意山庄这一方寸之地。好在山庄分工明确,各项事务在山庄建立之初便定了由专人直接负责的传统。因此雁晚需要做的更多是统筹,不必面面俱到地管到每一处,这也为她不久之后就去四处游历的愿望提供了可能。
她要做剑客里的翘楚,不能只留在云州,应该放眼天下。
新春将至,云州被雪打扮了银装素裹的模样。于是,数只信鸽也自大殷各地回到了澄意山庄,在万物寂静的冬季里结束了它们一年的任务,也带回了各地的闲闻轶事。
与雪一同而来的,还有北方雪灾致使民不聊生的消息。
雁晚要去藏书阁看这些消息,自然要遇到岳知节。她与岳知节互无好感,本以为此行又要受挖苦,却不想岳知节居然直邀她比剑。
“与我比剑?”雁晚觉得莫名其妙,自一年多之前岳知节输给自己后,两人便再未交手,岳知节怎么今日突发奇想?
岳知节解开身上的大氅扔到一边,提剑便往前冲,轻蔑道:“来,你我许久没有较量,你来看看我进步了多少。”
雁晚措手不及,将剑一横格挡住岳知节突如其来的进攻,连连后腿几步,才发力拆解了岳知节的快攻。
两人师出一门,用剑的风格却大相径庭。岳知节不仅人像狡猾的狐狸,连剑招也让人眼花缭乱。他的一些招式在别人眼中实属画蛇添足,但由他自己运用起来,反而成为了迷惑对手的障眼法。
岳知节躲开雁晚迎空刺来的一剑,眯眼笑道:“天下雪了,小庄主也不穿厚一些?”
“我不冷,多谢你关心。”雁晚的剑招行云流水,凌厉迅捷,三两下便让岳知节只顾防守,难以使出进攻之招。
可岳知节并非等闲之辈,他快速调整了姿态,又道:“我听闻北方雪灾,朝中派了位王爷前去扶助灾民。”
“端王?他野心勃勃,事事都想赶在前面。”雁晚口中不假思索,手上利剑果断地破开了对手的虚晃一记。
岳知节“呵呵”笑了两声后,便立刻收敛起悦色,细长眼眸里绽出精光,温言细语道:“不是端王,是景王。”
景王?
哪里来了一个景王?
“别分神!”岳知节抓住雁晚恍神的瞬间,猛地出剑刺向雁晚右手,他这一剑几乎使出了全力的速度,竟真的在雁晚手臂上划出一道浅而长的口子。
岳知节见雁晚因疼痛而本能地扔了剑,连忙归剑入鞘,上前查看雁晚的伤势,在剑伤处轻轻一抚,作痛心疾首状,道:“哎呦,小庄主,对不住,我出手太重,竟伤到了你。”
而雁晚也万万想不到,一场普通的比试居然会见血光。她拒绝了岳知节的“善意”,怒目横眉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剑客比试有直接伤人双手的。”
对于剑客来说,握剑的手便相当于生命。若非生死对手,非要分出高下,何至于伤人双手?
“我出招太急,来不及收手。”岳知节因雁晚对自己的抗拒,也不再热脸相迎,而是重新端起了惯用的笑容,道:“不过,你也有错。今日若是生死关头,那你方才的分神,已经能让你命丧黄泉了。小庄主,可从我这里学到了什么教训?”
他心中澎湃万千,既是为了雁晚今天的败阵,也是为了雁晚从自己这里学到的“教训”。
一个女人,怎么能踩在他的头上!他当然要抓住一切机会,证明自己才配得上万人的景仰,证明当年输给裴雁晚的那三招,不是因为他技不如人,而是因为他的一时疏忽!
雁晚暗骂岳知节的卑鄙和惺惺作态,不想再多给他一丝眼色,捡起剑快步进了藏书阁。她用袖口的衣物止住了伤口往外渗出的血,思索着大殷何时多了一个“景王”。
莫非,是江允?
她在近日的信笺里一目十行地挑选,终于选中了自己想看到的。
原来北方暴雪导致雪灾,三皇子主动请缨前往赈灾,皇帝欣然应允,并破格提前加封小儿子,定了“景”字做封号。
雁晚还记得天牢审讯室里与江卓“大不敬”的话,若论起野心,江允的哥哥姐姐远胜过他,他怎会转了性子,主动担起这个责任?
忽地,有人从背后打断了她的聚精会神的思考。傅纤纤娇俏的声音响起,雁晚长叹一口气,暗道不妙。
傅纤纤对雁晚一时疏忽,致使江允带走了自己心爱的小马一事耿耿于怀。她为此隔三差五地来找雁晚“请教”剑法,却因实力不济屡战屡败。
今天,她居然找到藏书阁来了。
雁晚乐意与傅纤纤比剑,但十分抗拒听傅纤纤无止境的唠叨。她因自己在“丢马”一事里也有责任,才忍下了傅纤纤的纠缠,蹙眉道:“我俩现在就去马市,我给你买匹新的,你以后不要再折磨我了,行不行?”
傅纤纤笑逐颜开,推着雁晚便往外走。她的声音如百灵鸟一般悦耳,且因为大好的心情更加高昂,道:“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我的好晚晚!”
山庄不在云州的主城区,而是在郊外。姐妹俩因为下雪路滑没有骑马,代以步行,一路上还能欣赏雪景。
“晚晚,这是快开张的新武馆吧?”
“晚晚,这是我家卖古玩的铺子,你要是喜欢古玩,就来找我买。”
“晚晚,你……”
傅纤纤的话怎么如此多!
雁晚忍无可忍,她抓住傅纤纤的手一字一顿地道:“好妹妹,你让我的耳根子清净点好不好?”
“哦,哦。”傅纤纤脸上立刻布满了愁云,她怯生生拽着雁晚的臂膀,指着不远处的一处豪华宅子鼓起勇气说了最后一句话:“我给你讲,看到那个人进人出的宅子没有。那是新定的景王府,等景王从北方赈灾回来,就会住进去。我朝从来没有亲王之藩的先例,咱们云州又不是繁荣富饶的地方,景王来云州做什么?”
傅纤纤说第一个字时,便做好了承受雁晚的怒意的准备。但当她说完,雁晚却没有任何动静,便使她疑惑地抬头打量。
雁晚神情冷漠,双眼却盯着写有“景王府”三个字的牌匾,长长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