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耳根红得莫名其妙,这抹红色在雁晚眼里,源于初学一门手艺的惴惴不安。
她与江允并非心有灵犀,怎会知道少年的羞怯不仅来源于方寸图纸,还源于那句主动叫出口的“姐姐”。
“姐姐”不是姐弟情谊的蕴含,而且江允表达亲昵的一种称呼。江允倾佩雁晚的爽朗果决和对理想的坚定,又感激雁晚的恩情,理所当然地想她更亲厚,想做她的友人。
“好姐姐,你快看看罢。”江允直挺挺站着,急道:“你可喜欢这幅小样?”
雁晚未接过图纸,索性就着少年摊开图纸的手欣赏。
白纸墨笔,纸上所绘制的剑比寻常的剑短上几寸,剑柄处别出心裁地雕刻了木兰花纹样,剑鞘上亦是镂空的木兰花环绕。
“为何是木兰花?”
“木兰花有君子之魂,深谷幽香,世上贤达。”江允一本正经地解释,殷切地望着雁晚深邃的双眸,希望她能明白自己赤子之心里的一腔钦佩,也希冀能借她的双眸猜透她的所思所想。
君子之魂?
雁晚生平第一次,把自己与“君子”联系到一起。从前,她只决心做英雌,竟没想到,会有人以君子来称她!纵然她的居所种满了“花中四君子”之一的竹,而她也佩服竹清雅澹泊的品格,但从来未将“君子”一词和自己相联。
雁晚对自己、对人生有了新的理解。
她在周照、许成玉、程芙乃至于相识的所有同门身上皆学到过东西,今日因为江允所开阔的思维,令她对江允也有了几分感谢。
她低头摩挲着图纸上的小样,为江允的巧思而受到感触,竟忽视了江允方才唤的那两句“姐姐”。她比江允高一些,以至于二人贴的如此近时,有数根发丝落在了江允的肩膀上,江允甚至闻到了竹叶的清香,耳后根的红晕倏得一下转移到了脸上。
“你为何又脸红?今日也不热啊。”雁晚发觉少年的异样,满心疑惑地问道。
“我没有!我只是,我只是……”江允在心底无声地嘶喊,男女有别,男女授受不亲,授受不亲!
他纠结且拧巴,一边想靠近雁晚,一边拘泥于所谓礼教。于是他迅速地收起图纸,不再与雁晚做过多的解释,如寻常女儿家一样红着脸跑进自己房间,扑通关上房门。
但就在他关门的瞬间,还忍不住朝站在不远处的雁晚投去视线,二人四目相对。
女子正是亭亭玉立的年岁,静静立在暖阳之下,纵使她不是什么美人,可已经足够江允心弦撩动。
或许,这样的悸动与女子容貌如何毫无关系。
连江允自己都未察觉,少年人的初次心动能如抚落肩头落花一样,简单而纯粹。
雁晚目送江允一溜烟跑开,正百思不得其解时,对上了与江允关门前的最后一眼。少年的眼神像春水般柔软,反而给雁晚的心头又添了一丝疑惑。
不过,江允红脸的样子倒是俊俏极了,雁晚舔舔下唇,暗自想道,待他再长几岁,定是蓝颜祸水。
雁晚去见师母周照的路上,心中还念着江允的容颜,以至于叫周照看出了她脸上的春色。
周照异常怕冷,已经到了秋天就要生一小盆火取暖的地步,将整个屋子烘得暖洋洋的才舒适。她原本正在往香炉中添香料,一抬头便看见了面上洋溢着春色的徒女,竟一个手抖将手中的香料洒到了香炉外。
师徒二人都长了眼尾上挑的凤眼,周照知道这不是善于表达情思的眼睛,但她更深深知道,自己的徒女虽开朗豁达,也鲜少有今天满面春风的时候。
“你今天心情倒好。”周照招呼徒女坐在自己对面,为雁晚倒了杯热茶。
雁晚嫌弃茶水太热,没有立时饮下,而是向师母解释道心情大好的原因:“徒儿昨天救了一个小公子,品貌非凡,他居然唤我‘姐姐’。”
“竟有此事?”周照的瞳孔略微放大,担忧起雁晚的心思来:“你莫不是,又动了情?”
雁晚为这话险些打翻茶杯,急切地回道:“怎么可能!那小毛孩长得还没我高!”
周照淡淡看她一眼,笑而不语:“你从前与秦渊分开的时候,他是怎样要死要活的,你应该还记得。为师只是不希望你耽于男女情爱,反倒失了本心。”
怎么又提起秦渊来了!
雁晚因秦渊的英俊,和他短暂的相处了三个月。秦渊美则美矣,毫无灵魂,时间一长难免烦腻。
如此倒罢了,可他居然不知天高地厚,想要处处管制着雁晚!
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管到姑奶□□上来了!以此为由,雁晚斩断了与秦渊的联系,将他一脚踢开。
雁晚不悦周照的说教,脸上的喜悦似流水般迅速收敛干净,道:“徒儿没有……就算是从前与秦渊相好,也不曾忘记手中剑……”
周照不再接徒女的话,而将话锋一转,道:“那品貌非凡的小公子,来路可明晰?”
屋里的气氛顿时沉静了下去,江允的身份来路,正是雁晚唯一的顾虑。若江允真的出身皇室,那雁晚身为澄意山庄庄主,与皇子交好,多多少少意味着山庄与朝堂有了更多牵连。
澄意山庄作为大殷的一份子,理所当然地履行自己的家国之责,每年都会将一批兵器送往边境,作戍敌之用——这是山庄和朝堂仅有的联系。
江湖庙堂过多的联系,会掣肘山庄,亦会掣肘裴雁晚!
雁晚生平最恨别人管教她,周照教导她时之所以严格,是真诚地为了她好,她心怀感激。但换作旁人约束她,多半是因为闲着没事干!
若与江允做朋友会限制她的自由,那她宁肯不要这个朋友。
周照从屋中的沉默里看出了问题的答案,她对雁晚向来放任,除了严厉地教授徒女剑术和在徒女幼时传授做人的道理外,只要徒女身体康健,便不再多管,唯恐压抑了雁晚张扬恣意的天性。
毕竟周照此人,也曾有过张扬恣意的可贵岁月。
十数年前,周照还是京城一家镖局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她的父母对独女多为溺爱,少有约束,养成了她随心而行的性格。
镖局里的镖师来自五湖四海,人人都有一身本领。在镖师们的耳濡目染下,少女时期的周照领悟到了剑器的魅力所在,渐渐醉心于剑术,便辞别父母,拜入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澄意山庄。
她向往快意恩仇的江湖气,学有所成后便游历四方,而灾祸也在这时降临。
周照某日为了救人,不知得罪了哪门哪派,竟为自己全镖局招来了灭顶之灾。一个雨夜里,周照赶回京城家中,却只看剑十数具死相惨烈的尸体。
她悲痛欲绝,在雨中跪倒痛哭。既痛恨自己姗姗来迟,更恨藏在暗处的仇家。
然而,周照一刻也不曾怨过自己的恣意。如果人人都因为恐惧,而放逐罪恶肆意生长,世上哪还有对错可言?
她心中敞亮,清醒地明白自己的性情在俗世女子身上有多难能可贵。
若世间女子都惧怕流言和恶果,压抑对自由的向往,便只能终身活在黑暗里。
数年后,周照接过第二代庄主的衣钵,成为了澄意山庄第三代庄主,并决心选择一个女孩,把剑术传给女弟子。
二十七岁这一年,周照回到故里京城,在慈幼坊里带回了一个大胆靠近她的女童。她蹲下身子,解开佩剑上的红色流苏,递到女童手中,笑道:“想跟我学本事吗?”
女童用天真无邪地眼神望着她,点了点头。
她把女童带回云州,帮助她起了世上独一无二的名字,传授她自己的一身剑术。
她只比这女孩儿年长二十一载,如姐如母,松弛有度地将女孩教养大。
如今,女孩儿已经长到了十九岁,和周照年少时性情相仿,频频让周照回想起曾经的自己。
周照回过神时,雁晚已经坐到了自己身边,轻轻靠在自己肩头。她拍拍徒女的脸蛋,语重心长道:“又来闹我?师母不会多管束你,只是我们女子若为了男女情爱而放弃理想,实在太不值了。”
“亭亭,”周照与雁晚贴地更紧,柔声唤道徒女的小字,“我希望你能把我传授于你剑术传给他人,也希望你能快乐幸福——但若你的快乐幸福要靠男人才能得到,为师不会答应。”
雁晚深以为然,天底下的权力多在男人手中,这些掌权的男人甚至还会以此压迫女子,挤压女子的生存空间,理所当然地夺走本属于女子的一切。
大殷朝堂之上,只有永宁将军江卓一位女子。其他的女官多被困于后宫,没有见过朝堂上更广阔的天地。
江卓的这份自由,是她凭借自己的本事争来的。
女子的困境,只能靠女子自己才能冲破。
何况,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女子既能上战场厮杀,保家卫国,难道不能在别的地方大放异彩?
雁晚捏捏周照的手掌,更加坚定自己的决心。若无心朝堂,那么便在江湖上,杀出一片属于女子的天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