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九日,第十一区b区域执法局,执法队一队办公室,下午五点五十一分,多云。
虽然已经到了下班时间,但一队除了闻迹之外的人都在办公室里埋头写报告。
唐久杵着下颌看着电脑屏幕,翟秋起身接水刚好经过他身后,看到他屏幕上的那只白鲸,抬手轻拍过他的肩膀:“还放不下吗?”
唐久轻推眼镜:“也不能说是放不下,但的确还有点疑惑。”
翟秋将水杯放下,俯身看着那只圆滚滚的白鲸:“你别说,还挺可爱的。”
赵光衢听到他们的对话,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鲸鱼啊,现在海洋里还会存在这样的生物吗?我看书上说这是一种体型很大的哺乳动物,真是难以想象哺乳动物是怎么在海洋里生存的。”
叶泽明闻言嘿嘿一笑:“书里面不还说生命的起源就是海洋呢,既然现在还有我们,老祖宗肯定是想到了能够存活下来的方式。”
翟秋睨了两人一眼:“我们讨论的不是‘鲸鱼’这个物种本身,你们这都扯到哪里去了。”
唐久看着白鲸身上那行小字,以一种近乎自问的语气轻声低喃道:“在肖怀准被抓之后,第二十区的监狱里传来了消息,沈凌余一案中的犯罪者之一的宋清愿意指证肖怀准教唆犯罪。”
听唐久提到这个宋清这个名字,正在一旁用右手艰难写着报告的宋清一忍不住后背一阵发凉,他明知掉唐久说的另有其人,却还是被吓得不轻。
这是今天下午三点多传来的消息,宋清愿意在审判庭上指证是受到了“w”的煽动才做出了犯罪行为,并指出“w”非法收集了他的资料,通过居民号掌握了他的人际关系,并威胁他如果不给当时的受害者沈凌余下药,就会将他手机里那些不堪入目的资料发给手机里的所有联系人。
在“暴露阴暗面”与“伤害别人”这两个选项中,大部分被肖怀准煽动的人都选择了后者。
翟秋略一耸肩,她拉过来一个椅子在唐久旁边坐下:“说到这个,我有点事情想问你。”
唐久侧目看着翟秋,她在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总会有几分冷傲,此时她眉头微蹙,看着愈发严肃。唐久知道她想问什么:“你是不是想问‘空白’的事。”
赵光衢和叶泽明停下了笔,抬头对视一眼,悄悄放了一个耳朵在唐久那边。
翟秋点头:“昨天审讯结束之后我回去查了一下‘空白’论坛,在里面看到了不少东西。”
唐久垂眸抿唇,大概猜到翟秋看到了什么。
翟秋轻咳一声,表情缓和几分,不想让唐久感到压力:“我不是说一定想知道原因,只是有点担心你。”
一队的几个人都是闻迹亲自招进来的,几年的时间看似短暂,但已经足够他们将后背交给彼此。但即使是如此信任的伙伴,他们也很少会谈到各自的过去。
翟秋提起这件事时并没有避开宋清一,虽然时间很短,但她已经足够相信宋清一。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会唐久会避而不谈时,他才缓缓说道:“我的求学生涯一直走得不太顺利,在某种方面,我是羡慕肖怀准的。在高等教育学校读书时我曾有一个保送的机会,但是被同级的权贵子弟顶替了,所以我没能去到第八区学府,后来因为学费原因我最终只能选择去了军校。”
唐久抬眼先是扫过正凝神听着的宋清一,随后缓缓移到翟秋身上:“beta在军校里会遭遇什么,你应该也很清楚。”
宋清一转而看向翟秋,从她脸上看到了一闪而逝的阴霾,虽然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但大体上也猜到是什么情况。
“虽然我在军校读的情报方向,但是求学过程依旧不算顺利。那段时间过得比较压抑,思想也比较偏激,加入了一个名为‘平仄’的网络组织,我在那里短暂地找到了归宿。‘空白’是我在网络里的代号,‘空白’论坛也是那段时间里我最满意的一个作品。”
唐久没有多少讲故事的天赋,语调生硬平缓,但所有人都听得很认真。
“我那个时候的想法很简单,每个人心中都有阴暗面,都有不能说出口的话,我创建‘空白’的初衷也不过是想要在压抑的生活里给自己留下一点能够喘息的空间,所有的阴暗都随着夜晚的到来而尽情发泄,随着白天的到来消失得无影无踪。”
随后唐久转头看向宋清一,在审讯肖怀准之前,他也曾对宋清一说过这番话,随后他们才设计了攻破肖怀准心理防线的那套话:“但是随着更多人的加入,‘空白’开始变得愈发不可控制,变成了恶念的聚集地。我开始不愿意再看‘空白’,但这是我倾注了诸多心血的一个作品,又舍不得将它毁掉,因此就把代码开放给‘平仄’,只要有人想要介入到‘空白’里,这个论坛就会消失。”
翟秋听明白了前因后果:“你想借别人的手毁掉‘空白’,却没想到它留存到现在,还被肖怀准拿着你的代码写了‘白鲸’。”
唐久阖眸轻叹,他们也是第一次看到他这副模样。唐久本该是冷静而自持的,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会直言自己的想法。但此时唐久脸上却多了几分沉痛,他像是在问自己,也像是在问别人:“如果当时我毁掉‘空白’,并且不开放代码……”
剩下的话唐久没能继续说完。
翟秋的神色也多了几分沉痛,她一开始也只是在看过“空白”论坛之后担心唐久的精神状态,却没想到他心里竟然压抑了这么多的想法。
翟秋说道:“你也说过,你挺羡慕肖怀准的,毕竟他是第八区学府毕业的学生,这证明他也是有天赋的人。你的代码终归只是一个工具,只有使用工具的人有伤害别人的意图,工具才会变成凶器。就算没有你的代码,只要肖怀准心怀怨念,‘白鲸’最终都会出现。”
唐久没应翟秋的话,看样子还是为此心怀愧疚。他垂眸掩去那份鲜少展示在人前的慌乱,将一件他本欲藏起来的事情公之于众:“我的代码开放在‘平仄’里的,肖怀准应该也是‘平仄’的一员。”
一直静默不语的赵光衢突然出声:“你还想再查肖怀准吗?”
唐久良久之后才缓缓点头:“我看过肖怀准的档案,他没什么交好的朋友,上学之后也很少回家,如果他身后还有一个组织,那么大概率是通过网络认识的,我觉得‘平仄’可能会是一个突破口。”
唐久说完之后办公室里陷入了异样的沉默。
这是唐久第一次在还没有把握的时候就把计划和盘托出,他心跳渐快,掌心也渗出冷汗,以至于觉得有些许窒息。
唐久的傲慢与正直是一把利剑,也是一面盾牌,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保护自己,他不知道在这个时候应不应该放下武器。
翟秋见唐久神色有些许慌乱,起身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虽然肖怀准被抓到了,但只要还有非法药物在市面上流通,我们的任务就不算结束,既然你有方向,我们当然要查。”
赵光衢建议道:“我们几个都没有这个技术,不如和信息中心分享一下这条消息,让他们帮我们一起查。”
叶泽明听了半天只听懂了肖怀准这个案件还没结束,他深叹一句:“这样下去我们还要写多少报告。”
没人搭理叶泽明,翟秋看向唐久:“这个事情你想分享给他们吗?还是你想自己查?”
唐久也没想到他们会是这个态度,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平仄’涉及的人数众多,而且隔着网络总会有各种各样的麻烦,他们不一定愿意查,也不一定能查。能不能给我一个月的时间,如果真的有人涉嫌违法乱纪,到时候再让执法局和药监局介入。”
翟秋几次犹豫,最终说道:“其实一开始你可以选择什么都不说,然后自己去调查。但你既然选择告诉我们,我们也要对你的安全负责。如果‘平仄’真的和违法药企有所牵连,你独自调查是很危险的一件事情。”
赵光衢目光从唐久面上扫过,将他的疑虑都看在眼中,说道:“如果你真的想查的话,在行动之前让我们知道你要做什么,想去哪,我们该如何接应你,怎么样?”
唐久抿唇应道:“好,一旦有什么消息一定通知你们。”
翟秋看了赵光衢一眼,片刻后妥协道:“这样也行,你千万不要独自行动,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告知我们。”
唐久得到同伴的支持后悄然松了一口气,但随后眼中又闪过迟疑的神色,说道:“在肖怀准被抓之前我就在沉浸公司,我研究过他们的系统,如果没有人帮助肖怀准的话,他可能没办法在网络里消失得那么彻底。”
翟秋脸上闪过几分意外,但她很快就接受了唐久的猜测:“如果是非法药企的话,他们确实什么都做得出来。”
宋清一拇指用力抵住笔杆,直到拇指有些许胀痛。他之前和闻迹讨论过这个问题,两人一致同意在证据不充分的情况下不想让队员知道太多,免得他们行动起来畏手畏脚,但没想到唐久已经从技术层面察觉到了沉浸公司有问题。
宋清一顺着唐久的话说道:“‘平仄’里所有的人都戴着面具,分不清敌友,所以你担心如果信息中心帮忙探查,反倒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唐久点头:“‘平仄’远比你们想象的庞大许多,我甚至担心信息中心都会有‘平仄’的成员。”
叶泽明大惊:“不会吧,他们都是执法局成员诶。”
唐久无奈看向叶泽明,指着自己说道:“我也是执法局的一员。”
翟秋和赵光衢沉默片刻,对视一眼,有些时候除了自己小队的成员,确实不知道还有什么人能够相信。
唐久似乎看出他们二人的疑虑,安慰道:“‘平仄’按理来说只是一个交流技术的窗口而已,应该不会有多么危险。我今天只是和你们初步交流一下我的想法,到时候还会和队长仔细报备这个行动。”
翟秋听到这话终于放下心来:“行吧,万事注意安全,有事一定要联系我们,如果你准备出去见网友,记得让我们来接应你。”
唐久眼睛一弯,唇边难得扬起一抹显眼的笑容:“一定。”
叶泽明拿笔帽戳着报告,瞅着唐久:“以前你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今天真是不一样。”
翟秋转头睨叶泽明一眼:“不错啊,你还能看得出来唐久什么事都不说,有进步。”
叶泽明不屑冷哼:“我也是长着眼睛的好吧。”
两人就这么不冷不淡地吵了几句,唐久垂眸轻笑,他没有回答叶泽明这个问题,然而一直蒙在心头的阴霾却随着这场对话而消失不少。
唐久心想,或许是因为察觉他和肖怀准的相似,又或者只是在无数个长夜里面对冰冷的机器,追逐散落在各处的数据时,终究是感觉到了寂寞,想要触碰人的温度,也想在乱流之中有所依靠。
唐久忽而感觉眼前一暗,抬头便见宋清一站在面前。
宋清一的拇指在无意识中轻捻食指,这是他紧张的表现,但是他看向唐久的目光却很坚定,每个字节都铿锵有力。
“对不起。”
唐久略有些意外,其他人听到声音也看了过来。
唐久疑惑地眯起眼睛:“什么?”
宋清一却又一次道歉:“我是最先知道‘空白’和‘白鲸’关联的人,但那个时候我却只想到了如何利用‘空白’去找到肖怀准的破绽,没有及时注意到你的困扰,实在抱歉。”
唐久没想到他是因为这个道歉,轻轻摇头:“没关系,你也是在做你的工作。”
宋清一垂眸,神情算得上是严肃:“但如果今天秋姐不问你,你是不是打算把那份愧疚一直压在心底?你以为你能独自消化的那份愧疚,有些时候轻易就能压垮一个人。我本来应该是最早注意到这个问题的人,作为你那个时候的搭档,结果固然重要,但没能及时察觉到你的想法,我依旧失职了。”
唐久似乎也没想到宋清一会这么认真地道歉,他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没有你说的这么严重,你没做错什么……”
宋清一有些羞恼地捂住眼睛:“今天是怎么回事,一直道歉。”想起今天早上闹出来的事情,他叹道,“趁闻迹不在,我再去和聂队长道一次歉吧。”
宋清一警惕地看向门口,询问翟秋:“话说闻迹哪去了?”
翟秋耸肩:“不知道啊,有一会儿没看到老大了。”
唐久略一抬手,引来宋清一注意:“我接受你的道歉,并且可以透露给你,队长去找韩局了。”
宋清一这才放下心来:“那你们继续奋斗,我去向聂队道歉。”
眼见宋清一跑出办公室,翟秋喊道:“最晚写完报告的人请吃饭!”
宋清一回头指着办公桌上的报告,眼角扬起一抹得意的浅笑:“我写完了,你们等着请我吃饭吧!”
然而没过三分钟,他们就听到外面传来了宋清一渐行渐远的喊叫声。
“对不起聂队,我不是故意的!”
几人相视一笑,翟秋轻咳一声,说道:“看来今天小黑是没办法吃上这顿饭了。”
……
另一边,宋清一拽着闻迹逃出执法局,聂雨深或许碍于脸面没有追出来,宋清一站在执法局门口甩开闻迹的手,喘着粗气:“我就想好好和聂队道个歉,下次你能不能别捣乱。”
闻迹笑道:“或许你们俩天生就不太对付。”
宋清一实在不知道闻迹脸皮怎么能这么厚:“明明是你和他不对付,所以他才看我也不顺眼。”
随即他小声嘟哝一句:“明明说好最晚写完报告的人请吃饭的……”
“闻队长,宋执者,是你们吗?”
宋清一转头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从记忆中找寻一番后迟疑问道:“陈楚墨,周清晖?”
陈楚墨此时正牵着周清晖,衣衫整洁,笑意温和,不像初见时那般狼狈。他惊喜说道:“没想到执者还能记得我们。”两人相视一笑,蜜意都要从两人的眼睛中流淌出来。
周清晖将一份精致的大红喜帖递给闻迹:“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为表达我们的感激之情,想邀请您的小队参加我们的婚礼,本想请保安代为转交,没想到这么巧能遇上。”
闻迹接过喜帖,笑道:“如果时间不冲突,一定到场。”
在和两人道别之后,闻迹打开喜帖,轻笑一声:“他们还特地选了休息日。”
宋清一问他:“那去不去?”
闻迹将喜帖递给宋清一:“你想去吗?”
宋清一接过喜帖,看到请的是整个一队,颇有些遗憾的小声嘀咕一句:“我还没参加过婚礼呢。”
此时太阳正缓缓往西移动,还能透过云层看到一圈光晕。
宋清一看向闻迹,晃了晃手中的喜帖:“择日不如撞日,今天陪我去几个地方吧。”
闻迹没问宋清一要去哪里,两个人模糊的影子渐渐重叠,一同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