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九日,第十一区b区域至品公寓楼,b单元五楼504号房,早上六点,多云转晴。
……
宋清一又一次回到了二号观察室,坐在了肖怀准面前。他似乎是一晃神就来到了这里,忘了为什么又要再来一次。但理由不外乎就那么几个,比如审判庭或者高层想要一份更为详细的口供。
肖怀准笑着对他点头:“又见面了。”
宋清一略微点头以作应答,随着他身体的轻微摇晃传来了金属碰撞声。他垂眸看到了手脚上的镣铐,心想一个定位器还不够,还要加一副手铐。
“角色互换了,不是吗?”
宋清一听到肖怀准的声音,却是转头看着单向玻璃,他从中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包括凌乱的头发和青黑的眼底。
闻迹说,每一场审讯他都在。
肖怀准杵头看着宋清一,他唇角噙着浅笑,神情轻快得好似全然忘记了身上所背负的罪孽,与之前简直判若两人。他上下打量过宋清一,轻啧一声:“宋清一,你真的很傲慢。”
宋清一并不否认这个形容:“你想知道什么。”
肖怀准却是摇头:“你说的已经够多了,你应该想一想,是你想知道什么。”
宋清一不由蹙眉:“我不喜欢谜语。”
肖怀准仰起头,眼神颇为轻慢:“然而这个世界人人都在说谜语,到处都是谜团。而且真话总是伤人,不是吗?”
肖怀准等了一会儿,见宋清一沉着脸不愿应答,他用食指轻轻蹭过脸颊,问道:“我一直有个疑问,不知道你能不能解答。你说,人到底是要听真话,还是要听假话。”
肖怀准杵着头,眼瞳里倒映着宋清一:“或者可以这样说,所有人都对我说真话,他们说讨厌beta,讨厌肖怀准,讨厌一个阴沉的人,这是真话,而听了真话的我痛恨这个世界,无辜的人却因此被我伤害。但如果所有人都对我说了假话,他们隐藏了对肖怀准的讨厌,那我爱这个世界,我选择善待他人。那你说,人们到底应该说真话,还是应该说假话。”
宋清一目光扫过肖怀准,在他唇边停留片刻,依旧沉默。
肖怀准见宋清一一直不回应他,脸上露出了受伤的神色,他长叹一声:“宋清一,你的耳朵里,最终听到了什么?”
宋清一心头陡然升起一股怒火,他缺骤然从这场极其真实的梦中惊醒,睁眼才发现此时天边依旧一片沉黑,时间刚过凌晨六点。
宋清一向来有起床气,总得迷迷糊糊十几分钟才能逐渐清醒。但今天格外不同,当他睁眼那刻先是听到了欢欢绵长的呼吸声,随后看到了睡在地板上的闻迹,记忆在看到闻迹的那刻逐渐清晰。
昨天两人在天台上喝完酒之后已经过了九点,闻迹非要说什么酒后不能开车,死皮赖脸地跟他回了公寓。
宋清一昨晚的记忆到此为止,随后那个荒诞的梦境与记忆紧紧交织在一起,让他一时间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就在此时,宋清一对上了一双毫无睡意的幽深眼睛,刹那便如坠深渊,无数纷杂记忆向他扑来。
闻迹如野兽一般敏锐,几乎是在宋清一惊醒的瞬间他就清醒过来。他看到宋清一坐在床边,目光深沉幽远,却在双眸相对之时忽然翻身下床。
宋清一似乎有很多话要说,然而最终却又陷于沉默。
见宋清一原本深沉幽远的目光渐渐恢复神采,闻迹轻声问道:“怎么,做噩梦了?要不要抱着你睡?”
然而闻迹没有等来熟悉的回应,宋清一像是没有听见这句话一般缓缓垂眸,攥着他领口的手也渐渐放松,似是终于从梦魇之中挣脱。
宋清一将那些早已分不清的记忆全部自脑中过了一遍,当他再次抬眸时,闻迹第一次看见他露出这种疑惑中夹杂怀疑的神情。
宋清一轻轻吸了一口气,发出像是抽泣一般的声音。当闻迹以为他会如往常一般将所有想法都藏在心底深处时,他忽然说道:“是执法局有问题,还是我被放弃了。”
宋清一的声音很轻,似是知道闻迹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他垂眸回忆着昨天那场审讯:“在我进观察室之前,翟秋和我说高层不想要我参与这一次的审讯,我当时以为这样的重案他们不想要我这个实习人员参与,我能理解。但昨天审讯结束之前,肖怀准说他了解我,我那时以为他指的是通过监控了解我的生活,并且看到了唐久提前伪装过的档案。”
说到这里,宋清一声音顿住,一如他猜想的那般没有得到闻迹的回应。
“聂雨深说得对,我所用的方法太激进,因此我也被愤怒蒙蔽了双眼。肖怀准用了四个月接近兰亭,却只用三天接近我,我一开始还有些得意,以为是剧本写得好,现在才发觉是他在故意接近我。他在我身上看到了他一直在追寻的东西,就连最后的坦白也可能是在我身上看到了他一直在强调的‘信仰’,看到了他想象中beta能够拥有的力量,他想要我继续傲慢地走下去,这样我才是他口中所谓的‘方向’。他曾说‘你明明有着所有人都没有的力量’,他知道我能感知到信息素并且不受影响,他看到的并不是唐久精心伪装过的那份档案,而是我的原始档案。”
宋清一抬眼,果然没有从闻迹眼中找到半分惊讶。他放缓了声音,每个字清晰而又低沉:“我记得因为身体特殊性,我的档案等级是绝密。是执法局有人和肖怀准有所牵连,还是你们将我当做了可以放弃的诱饵?”
两人的眼睛对上,时间好似在此刻凝滞,就连呼吸也在此刻停止。
宋清一看着闻迹,这个和他一起喝酒、睡在他身侧、甚至按这个世界的规则标记过他的男人,他不知道自己他眼中是同伴、朋友,还只是一个随时可以放弃的工具。
宋清一甚至不知道该不该相信闻迹。
在长久的静默之中,宋清一听到了闻迹的叹息,他的心脏像是被人用手紧紧攥住,就连微小的呼吸都会带来颤痛。
闻迹问他:“你相信我吗?”
宋清一摇头:“我不知道。”
在来到这里之前,他满口谎言,满身虚伪,只有连自己都骗过才能继续苟延残喘,所以他以为自己丧失了“相信”的能力。
闻迹握住他冰凉颤抖的手掌:“你没有被放弃,我会一直看着你。”
闻迹见宋清一准备移开目光,又一次想要逃开,另一只手扣住他的后颈,逼迫他看向自己:“宋清一,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一直看着你。”
宋清一抿唇苦笑:“你之前说只有在一队我才是安全的,原来是这个意思。”
闻迹似有话想说,却又将其默默吞回,最终说道:“我的档案等级也是绝密,之前和你说过的……”
宋清一忽然挣开闻迹的钳制转而捂住了他的嘴巴,止住了他将要说出口的话。过长的额发遮住了他的眼睛,闻迹看不清他的神情。
“我们还没有熟到可以交换这个秘密。现在无论你说什么,我都只会觉得你是为了博取我的信任才不得不坦白那些你不愿提起的过去。”
闻迹攥住宋清一的手腕,将其轻轻握在手中,重新获得说话的机会。他的拇指蹭过腕骨,给出了承诺:“我以我的信息素起誓,我会一直看着你,且永远不会对你说谎。”
宋清一原本严肃的神情略有松动,他目露疑惑:“以你的信息素起誓?”
闻迹点头:“没错。”
宋清一也不知道哪里被触动了,原本那颗已经开始摇摇欲坠的心脏又一次落回胸腔,他稍有些迟疑地说道:“那个,洗澡上厕所什么的都就不用看着了吧,怪变态的。”
原本严肃沉冷的气氛被宋清一这句话打破,窄小阴暗的房间好似忽然就透进了光。
闻迹眼睛一弯:“那不行,我可是以我的信息素起誓了,以后你在哪我都得看着你。”
宋清一轻叹,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转而问道:“那按你的说法,沉浸公司也好,我们的高层也好,全都被不知名的敌人渗透了,敌明我暗,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闻迹的拇指轻轻碾过宋清一手腕那处过于苍白的肌肤,轻叹道:“你要是没有那么聪明,我也不会那么被动。”
宋清一蹙眉冷哼:“我要是不聪明,你会和我说真话?”
闻迹不由抬头轻笑,算是肯定了这话,他反问道:“既然你这么聪明,那还记得我为什么会调来第十一区吗?”
宋清一回忆片刻,懒得像平时那样伪装犹豫的语气,直接说道:“韩局从外围区调回来,你是跟着他一起回来的。”
宋清一迎上闻迹带笑的眼睛,沉默片刻后说道:“你们不仅只是调任,还在调查执法局的人……”
闻迹眸光更深,深得宋清一不敢轻易直视他的眼睛。他无奈轻笑:“这本来是个进行了挺久都没被发现的秘密任务,这才几天就被你发现了。而且准确来说是彻查整个第十一区,不仅只有执法局。”
宋清一此时又恢复了往常模样,听到这话便忍不住打击道:“那闻大队长,这么多年,抓到几个了?”
闻迹摇摇头:“不多不多,一个都没。”
或许是难得看到闻迹吃瘪,宋清一忍不住垂头靠在他肩膀上闷笑。然而不过片刻,宋清一忽然直起身子,笑容尽数消失,他问:“那聂雨深聂队长……”
闻迹眼中闪过些许意外:“二队位置空缺那么久是因为几方势力在斡旋,他算是来帮我们的。”
宋清一略微抿唇,犹不死心地问道:“你们就不怕被卧底渗透吗?”
闻迹放开宋清一的手腕,抬手轻轻压下他翘起的额发:“不管多少势力在此明争暗斗,总有人是你能交付信任的。”
宋清一问道:“聂雨深是你信任的人吗?”
闻迹郑重点头。
闻迹看得出宋清一此时正在做思想斗争,过了一会儿他涩声问道:“那个,聂队长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我想和他道个歉。”
闻迹思索片刻:“有倒是有,但是你要不要先下来,我们吃个早餐,然后再去给他准备道歉礼。”
宋清一恍然低头,这时才发现他一直跨坐在闻迹身上,右手还死死攥着他的衣服,领口都被他扯变形了。
宋清一连忙放手:“抱歉抱歉,刚才那是一时激动。”他磕磕绊绊起身,期间还踩了闻迹几脚。
闻迹低头注视某个部位片刻,最终轻叹一声,等宋清一跑去楼下买早餐时趁机冲了一个冷水澡。
宋清一拎着包子牛奶回来时,就见闻迹裹着浴巾坐在小桌子前,神情是前所未见的忧郁伤感。
像是嗅到危险气息的草食动物,宋清一没敢靠近此时的闻迹。
闻迹见到宋清一,脸上的神情愈发伤感。他长叹一声:“不能随便用信息素起誓,会遭报应的。”
宋清一现在早就没了刚醒来时的那股冲劲,他用理智指挥行为时并不羞于向闻迹展示他的怂,因此一直都没敢问闻迹究竟遭了什么报应。
两人吃完早餐后绕路去买了道歉礼,随后步行前往执法局。宋清一左手包着绷带,右手拥着一个巨大的包裹。
在进到执法局之前,宋清一第十三次问道:“闻迹,你真的没骗我吧?”
闻迹郑重点头:“我和他这么多年的老同学,而且我今早不是说了……”
宋清一连连点头,阻止了闻迹接下来要说的话:“好好好,我知道你不会骗我,你不用再重复了。”
宋清一今早初听那句誓言的时候还没什么,但是此后闻迹一直在重复那句誓言,宋清一越听越腻歪,生怕他现在又要再说一遍。
闻迹得逞一般转头藏住唇边的笑意,生怕笑得太得意被宋清一记恨。
宋清一来到执法局之后顶着众人好奇的目光,抱着包裹就往里面冲。翟秋端着咖啡正在走廊里溜达,看见宋清一抱着一个几乎有他高的包裹,好奇问道:“这是在干嘛呢?”
宋清一没回答,只快步往前走去。
翟秋转头又看到了走在后面的闻迹,见他俩同时进入执法局,知道他俩应该是一起来的,便问道:“老大,小黑这是怎么了,看他那表情像是要和谁打架一样。”
闻迹扬起下巴:“走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宋清一越过一队办公室,直冲着二队办公室走去。此时还没有正式上班,二队队员都还在做准备工作,看到宋清一带着大包裹冲进办公室时都有些惊讶。
和一队最熟的王清正想出声询问,见神色沉冷的宋清一直冲聂雨深而去便又讷讷地收了声,坐回位置上露出半个脑袋,悄悄观望事情的发展。
宋清一走到聂雨深身边,聂雨深抬头见他神色凝重,似乎很不满的样子,忍不住讽刺道:“怎么,还不……”
却不想宋清一忽然鞠躬,起身后严肃说道:“聂队长,我要向你正式道歉。你昨天说的没有错,身为执法队员却被自己的情绪左右了这是我的失误,十分抱歉。”
聂雨深也没想到宋清一会忽然向他道歉。宋清一虽然看起来又怂又软,但其实又傲又扎手,聂雨深还以为就算折断了他的骨头,他都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更遑论是如此郑重的道歉。
聂雨深抬眼就看到了站在门外冲他点头的闻迹,他不满说道:“是闻迹让你来道歉的?我不需要这样的道歉。”
宋清一摇头:“不是,是我想要和你道歉。你是一个对工作认真负责的领导,我对你有不当的个人情绪,也在工作里带入了个人情绪,这是我的不对。为表歉意,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并不贵重,还望你能原谅我。”
聂雨深难得陷入了沉默,他这辈子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郑重的道歉。许久之后,他才勉为其难地说道:“我知道了。”
宋清一长舒了一口气,随即他把那个巨大的包裹往聂雨深手里一塞,笑道:“谢谢聂队长,以后依旧劳烦你了。”
说完他又对聂雨深鞠躬,丝毫没留给他拒绝的机会,转头就跑得没影了。
聂雨深提着这个沉重的包裹,一时心情也有点复杂沉重,因为他也把对宋清一的个人情绪带入了工作,听到宋清一如此郑重的道歉,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
聂雨深看着手中的包裹犹豫许久,最终却还是难以忽视心头那点正在跳跃的期待,因此当他撕开包装袋看到里面那个巨大的狗熊毛绒玩具之后,心头的那点雀跃全部消失,脸色像是夏天被遗忘在抽屉里三个月的面包片,又青又绿又阴冷。
聂雨深起身狠一拍桌面,二队所有队员全都压低了脑袋,生怕被他看见脸上快要憋不住的笑容。
门外站了不少来看热闹的职员,聂雨深走出二队办公室越过人群,远远就能听到他暴怒的声音。
“闻迹,你找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