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躯壳向来拖累灵魂。
……
七月十四日,第十一区a区域平等女神像,下午四点,多云。
此时太阳已向西偏移不少,王清一张脸被晒得通红,坐在台阶边满脸苦涩,目光一直悄悄落在三百米开外的咖啡厅里,一旦聂雨深有什么动静,他就准备立即跳起来干活。
王清见赵光衢趴在地上还在继续搜寻,他擦了擦台阶,和赵光衢说道:“休息会儿吧,找了大半天,我颈椎病都要复发了。”
赵光衢轻笑摇头,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早点找到早点安心休息。”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是平等女神像人流很大,又是十一区著名的旅游景点,在这样的地方要找一个小小的试剂包装瓶并非易事。
王清按摩着酸胀的后颈,他瞥向坐在不远处的聂雨深:“你说我们现在这个队长,他到底是有点真材实料,还是打算在二队避避风头再重新回药监队,这几个小时他都不跟着找东西。”
赵光衢这次头都没抬:“无论哪个你现在都得好好找东西。”
王清还打算说话,忽然看见聂雨深抬头,他一蹦三丈高,还没来得及掩饰一下就和聂雨深对视上。
王清正打算继续工作,却见聂雨深在向他招手,虽然很是不情愿,但还是只能向他小跑过去。
聂雨深坐在咖啡厅的室外遮阳伞下,在王清跑来之前,他将屏幕上电子档案关闭。
“队长,你叫我?”
王清在聂雨深旁边站定,他的眼睛一个劲儿地往电脑屏幕上飘,不知道是不是找了一天东西眼睛花了,刚才恍然间好像看到了宋清一的照片。
聂雨深修长的双腿交叠,手轻轻搭在椅子扶手上,如果不是胸前的工作牌,很难将他与正忙得热火朝天的执法队伍联系起来,他问:“到现在还是什么东西都没有找到?”
王清摸鱼才被抓包,浑身都绷得挺直,做好了挨骂的心理准备:“是的队长,现在后勤队还在打捞下水道,在封锁现场之后我们已经检查过路面和一些角落,暂时没有什么发现。”
聂云深看着屏幕里的兰亭,她来到这里之后先在咖啡馆里点了一杯咖啡,吃了一个三明治,随后在平等女神像之前驻足许久,等人们发现信息素异常时兰亭已经停止了呼吸。
因为兰亭死前曾在这家咖啡店逗留了一段时间,因此店家也应执法队的要求暂时歇业,虽然不少路人总是会投以好奇的目光,但店里除了店长并没有其他的人。
咖啡店除了收银台之外的地方没有摄像头,见聂雨深侧目看着咖啡厅,王清浑身一激灵,抢先说道:“这片区域所有的垃圾桶我们都检查过了,也暂时没有找到可疑物品。”
聂雨深起身向咖啡店里走去,王清不明所以,也只好跟着走了进去。
咖啡店所有桌子上都放着一个小木盒,里面整齐摆放着两种不同的糖包。王清见聂雨深走到早上兰亭坐过的位置翻开木盒,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提醒道:“队长,收纳盒和垃圾桶我们都找过了。”
见聂雨深不甚在意地点点头,王清只能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聂雨深没在这里逗留许久,他往收银台走去的时候,王清适时补上一句:“死者今天用的现金结账。”
收银台收拾得很干净,放着几个盆栽、泥塑的玩偶、还有一个用于存放遗失物品的小格子,聂雨深一眼就看到了放在木格里的绒面首饰盒,盒面上的烫金字迹表明它出自于h区域的奢侈品首饰店。
聂雨深打开首饰盒,里面空空如也,他拽出首饰盒的填充物,看到了躺在盒底做工精巧的小型自动注射器。
“证物袋。”
聂雨深向一旁的王清伸出手,半晌都没得到回应,侧头就看到王清死死盯着他手中的首饰盒,嘴巴张得老大而不自知。
聂雨深提高音量重复一遍:“证物袋。”
王清这才回神,眼神已经从不解转变为了震惊,恭敬地双手奉上证物袋。
另一边,赵光衢还趴在地上仔细扫视每一个角落,没一会儿就看到王清在远处蹦跶,通知他们暂时可以收工,留下后勤队继续打捞下水道看看还会不会有别的发现。
赵光衢看见王清像个狗尾巴一样跟在聂雨深身后,好像刚才对聂雨深还颇有微词的人不是他一样。
赵光衢无奈摇头,感觉自从宋清一加入执法队之后,很多事情已经不能简单地使用逻辑进行判断。
在回局里的路上,赵光衢见王清上了自己的车还略有些惊讶:“不和你队长一起?”
王清脸上的震惊与恭敬还没褪去,他摇摇头:“不了不了,我是真怕我们的新队长,虽然他是真的厉害。”
随后王清就把刚才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那叫一个眉飞色舞,好像注射器是他找到的一样。
王清没兴奋多久脸就垮了,长叹一声:“老赵,你说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东西在哪了,这是在给我们下马威呢。而且他和闻队好像也不太对付,该不会准备拿这事嘲讽闻队啊,我们是不是给执法局丢脸了……”
赵光衢心道聂雨深和闻迹的确是不太对付,两个人明显谁也不服谁。
王清越说越觉得像是那么一回事儿,眉毛都撇成了八字形:“虽然我们不是一队的,但是闻队也带了我们这么久,完了呀……”
赵光衢并不了解聂雨深,不知道他的为人如何,因此只能安慰王清:“应该没事的,这么多年老大什么阵仗没见过。”
赵光衢不说还好,他说完这句话后王清捂住了脸,觉得无颜面对闻迹。
平等女神像距离执法局并不远,聂雨深将证物移交鉴证中心后就直接往一队办公室走去,王清闭上眼睛做了深呼吸,跟着进到一队办公室后就战战兢兢缩在角落,生怕两队队长不合波及到他这样的小队员。
然而想象之中的嘲弄对峙都没有出现,聂雨深走到闻迹旁边问道:“查得怎么样了,尸检报告还没出?”
闻迹也并没有隐瞒聂雨深的意思,将今早查到的资料递给他。
聂雨深抽出一旁宋清一的椅子,眼神瞟过桌面上各色的零食:“手都断了还吃垃圾食品。”
闻迹板了一天的脸此时终于有些许缓和,食指拂过眉骨,笑道:“年纪小贪吃。”
聂雨深翻阅资料的手一顿,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嫌弃:“你知道你现在这表情有多恶心吗?”
闻迹对此毫不在意:“你知道你现在这表情有多怨夫吗?”
办公室里的键盘声停了一瞬,唐久没想到聂雨深竟然已经结婚了,随后神色平静地继续尝试攻克“白鲸”。
聂雨深看过资料,口中喃喃:“‘白鲸’,我们现在根本没有探索海洋的能力,就连海洋具体的样子都不得而知,‘鲸鱼’也是一种只存在于旧世纪资料中的物种,‘w’如果想要借此表达自己的神秘是可以理解的,但为什么非得是‘白鲸’。”
闻迹低哼一声:“或许是因为那家伙喜欢白色吧。”
聂雨深看着闻迹,他这话不带半分嘲讽,宛如正在陈述一个不可辩驳的事实,就连眼底深处都找不到半分玩笑的意思。这是聂雨深最受不了也最讨厌闻迹的地方,他把自己藏得太深,深到所有言行都包裹着一层让人分辨不清的外壳。
聂雨深还想刺闻迹几句,却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宋清一和翟秋回来了。
宋清一步伐沉重,唇角向下轻压,虽然是很小的弧度,但是不难让人看出他此时满身都是疲倦。
闻迹敛去笑意,他本不用询问结果,因为所有的询问过程都已经在唐久的电脑里,但他还是问道:“情况怎么样?”
宋清一没应,翟秋摇头:“不太好。据死者身边的人所说,她性格就比较温柔阴郁,对于她的自杀虽然意外,但都能理解。”
宋清一将用证物袋装着的《人类与自然》放到唐久面前:“这上面有‘w’说过的一句话,这本书和‘w’有什么关联我们暂时不清楚。”
“老大,我们之前求助唐久找到的那个宁梓杉的确是死者兰亭的前男友,据他所说,他是因为难以接受兰亭过于沉重的信息素最终选择了分手,分手之后几乎也没有再见过面。”翟秋这话虽然是对闻迹说的,眼睛却看着背对她的宋清一,神色凝重,“在与他分手的一个月内兰亭和江芷就结婚了,兰亭大部分的朋友对她的私生活都并不了解,而且几乎没怎么见过江芷。”
闻迹也在看着宋清一,指骨轻轻蹭过眉头:“萧南那边应该出结果了,去看看吧。”
宋清一肩膀几不可见地轻颤,他回头看着翟秋。
翟秋应道:“萧南,法医。”
宋清一略微垂头,闻迹心头一动,觉得他像个流浪许久却拒绝人类投喂的猫咪。
宋清一的声音轻得几乎融入呼吸,他问:“我可以,看看兰亭吗?”
闻迹起身:“走吧。”
在宋清一经过自己的座位时,他听见聂雨深轻声说了句:“谢谢。”
宋清一有些意外,左右看过才确定聂雨深这话是对着他说的。宋清一摇头:“这话你应该对翟秋说,今天几乎都是她在忙。”
闻迹站在门口:“你还没去过法医室吧,带你去看看。”
聂雨深看着满身疲态的宋清一,今天下午他在看监控的时候一直在想兰亭会把东西放在哪里,也猜测过“w”亲自把药剂瓶回收的可能。
直到他接到闻迹的消息,这才决定再查咖啡馆一次。
闻迹发来的消息是:宋清一判断兰亭确系为自杀,自杀的目的是为了挣脱躯壳对灵魂进行升华。而作为升华灵魂的道具,兰亭这样极度有原则的人应该不会将药剂瓶随手丢弃,甚至会赋予药剂瓶更神圣的涵义。
聂雨深也是基于宋清一对兰亭的判断才决定重新检查咖啡馆,这才找到了试剂瓶。
聂雨深抛下了一开始对宋清一所抱有的偏见,现在倒是开始有些好奇,如果宋清一对人性如此敏锐,那闻迹在他眼中又是何种模样。
在去到法医室之前,翟秋向宋清一简单地介绍了萧南。
“萧南医生,女性alpha,第九区医学学府法医学优秀毕业生,在来到局里之前还在军校里当过随军医生。”
宋清一在章若森一案时候曾简单了解过各种职业,他有些疑惑:“法医应该还要检查信息素和腺体什么的,信息素不会混了吗……”
“你说的倒是没错,虽然委员会也提出在使用防护服的情况下可以扩大职业选择……”翟秋清了清嗓子,看到出来不是很想提到这件事,她凑到宋清一耳边,声音又轻又快,“为了能够从事法医工作,萧医生很早以前就把腺体切除了。”
宋清一倒吸一口凉气,右手不自觉地捂住后颈,虽然他没有腺体,但是一旦想到这里少了一块肉,肌肤都随之感到了灼热的疼痛。
宋清一更加坚信要是没点毛病都进不了执法局。
法医室在负一层,就在监察室的隔壁,宋清一曾远远看到过,但是从没进去过。
在法医室门口,翟秋对宋清一比了一个安静的手势,不着痕迹地拉着他往后两步,让聂雨深和闻迹率先往前走去。
宋清一在闻迹推开门后先是听到了萧南医生的声音,然后才看到了人。
“你这鼻子真是比狗还灵。”萧南刚从解剖室里出来,见到闻迹并不奇怪,“你要的那具尸体已经处理好了,具体的结论还要等报告,现在我只能给你一个大致的结论。”
萧南个子高挑,脸色惨白,眼底一片淤青,看着像是十天半个月没有好好休息过。
兰亭的尸首还没来得及转移,萧南带四人走进解剖室,她对突然出现的两张陌生面孔并无好奇。
萧南拉开白布的一角,她疲惫黯淡的眸光出现些许异样神采,原本冷淡平静的声音染上怜惜:“多么漂亮的皮囊。”她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抚摸过兰亭精致漂亮的鼻梁,“为什么要主动迎接死亡呢?”
除了闻迹,每个人的目光都忍不住落在萧南略带痴迷的脸上。翟秋则是不着痕迹地打了一个寒颤,这样的场景无论看多少次她还是难以适应。
闻迹并未出声打扰萧南,等萧南的手掌轻轻摸过兰亭清瘦的锁骨后,她轻叹一声:“身上的鲜红尸斑、血液不凝固、心脏一类的主要脏器都出现了窒息现象,还有其他一些更具体的表现,我初步判断她服用了大量的□□。因为她的神色比较平静,我个人推断她还有服用一些别的镇定类药物。”
随后萧南拨开兰亭的头发,露出了她的腺体:“这是位alpha,但是她的腺体红肿凸起,可能是外力撞击造成,也可能是药物引起的过敏等不良反应,因为死者身上没有任何防御性伤口,所以我个人更倾向于后者,而且我在她身上找到了针口。”
萧南露出兰亭的左手臂,上面有着肉眼几不可见的针口:“这种粗-暴的扎针方式应该是自动注射器,即使是没有任何医学背景的普通人也可以快而有效地给自己进行注射。”
闻迹问道:“信息素呢?什么级别?”
萧南将兰亭的手放下,转而去轻触红肿的腺体:“很淡,淡得都快不像个alpha。”
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几人都默契地转头看向宋清一。
向来对外界很敏锐的宋清一却像是没有看到他们的目光,他缓步走到兰亭明前:“医生,我能摸摸她吗?”
萧南还是第一次见到和她一样满身疲倦的年轻人,那眸光冷得和死尸也相差不远。或许是嗅到了同类的味道,萧南同意了这样违规的操作:“可以,五秒钟。”
宋清一本来就没想过萧南会同意,在得了同意之后手指轻颤,他握住了兰亭的手。
兰亭神色平静,就像只是在小憩片刻,马上就会睁开眼睛对众人咧开嘴角,说道:“你们好呀,这样看着我都不好意思了,我叫兰亭。”
然而事实却是兰亭脸上已蒙上了冰冷的死亡颜色,宋清一第一次知道原来死亡的白色能够沁得那么深,就连骗自己她只是睡着了也做不到。
兰亭的手掌很凉,比那天在医院递给他面包的手还要凉,无论怎么捂都捂不热。
萧南不知道宋清一和兰亭什么关系,看着他露出苦涩的笑容,甚至想着再通融一点也不是不行,但不多不少正好五秒,宋清一放开了手。
萧南抬头,第一次正眼看着宋清一:“你喜欢她。”
这并非是一个疑问句。
宋清一将白布轻轻盖在兰亭身上,好似怕她着了凉:“或许吧。”
就在众人都以为宋清一会一直守在这里时,他轻叹一声:“有什么你们先谈,这方面我也不懂,先出去了。”
闻迹转头看向聂雨深,随后转身去追宋清一。
萧南对活人的兴趣也就片刻,她的目光落在兰亭泛着红斑的耳廓:“你们还想知道什么?”
……
宋清一漫无目的地快步往外走,但是无论逃到那里他都觉得窒息,眼眶又疼又热,但或许他的灵魂已经干涸,所以什么都流不出来。
在宋清一停下那一瞬间,颤抖的右手忽然被人攥住,他惊愕抬头,闻迹什么话也没说,带着他继续往前走。
他们最后走到了执法局后面的小巷里。这里难见天光,无人经过,到处都是灰尘的浊味。
闻迹什么也没问,他只是带着宋清一来到他人难以窥觊的城市缝隙里。
两人就这么沉默许久,宋清一忽然挣脱闻迹,疲惫的身躯拖拽着浑浊的灵魂,一头撞进了闻迹怀里。
宋清一可以称得上与这个世界毫无联系,他唯一可以停靠依赖的地方竟是另一个他看不清的人类。
闻迹拥住宋清一,他感到肩膀湿了一块,便将他拥得更紧。
“她向我求救了,闻迹,她向我求救了……”
当宋清一在看到宁梓杉那刻他就知道了,兰亭曾向他求助过。
“她向我伸出手的那天就是在向我求救,她生性敏-感忧郁,根本不是什么自来熟……她在用她最熟悉最喜欢的面孔向一个beta求救,但我却不知道……”
“她明明说过有缘不要在医院相见……”
闻迹拥着宋清一,能够嗅到他身上独特而微小的气味。按理来说,他不会沉溺于任何信息素,然而此时拥着宋清一却如此不愿撒手,像是上了瘾。
闻迹的唇轻轻贴在宋清一的侧颈,这是他第一次越界。
他说:“你不是神明,世间也没有所谓的神明,所以你永远不知道向你伸出的那只手是在救你,还是在求救。”
宋清一颤抖的身体在嗅到闻迹信息素的那刻渐渐平静下来,他抬手攥住闻迹心口的衣服,好似要钻入他的血肉,撕扯他的灵魂。
深巷里渐渐响起抽泣声渐大,闻迹扣着宋清一的后颈,全盘接收他的所有苦痛。
……
小巷外,刚拿到信息中心报告的聂雨深脸上露出些许无奈,随后耸肩轻笑:“闻迹还有脸说我怨夫……”
说着,他往局里走去,一边发着短信,内容十分简短。
“闻迹栽了,翻身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