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秋赶到现场的时候只能看到半个身子都探出天台的宋清一,她往日所见到的宋清一冷静且自持,他始终与外部世界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纵然上班轮休都呆在一起,这份疏离感也从未消失过。
所以她从没想过宋清一会越过护栏去拉章若森。
翟秋听着身边巡查队控制着的那个alpha嘴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念着,她在周围人惊愕的目光中走过去将他一掌劈晕,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低头抬头的瞬间,再次抬眼就见宋清一和章若森一同从楼上坠下。
翟秋往前走了两步,手指无意识地收缩着,好似这样就可以拉住宋清一。
然而事实终非如此,翟秋只能眼睁睁看着宋清一和章若森从天台坠落。
这一幕好似被时间定格,但其实一切发生得很快,也不过是几秒的时间。
“砰”,重物坠落在气垫上的声音让现场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翟秋的手心满是冰凉冷汗,她上一次如此无助还是在军校的训练场上。
“翟秋,你还好吗?”
翟秋耳边传来赵光衢的声音,然而她的耳朵却陷入了暂时性的耳鸣,只能听到朦胧的声音。她怔愣望着赵光衢,口中默念宋清一的名字,这时周围的声音好似才重新变得清晰,她连忙跑到气垫旁,听到了鼓囊的气垫中央的闷哼痛呼。
是宋清一。
宋清一在下坠的过程中抱住了章若森,两人坠地时是侧身落下,他的左臂因此骨折,睁眼只见天地旋转颠倒,不时参杂点黑晕,耳中的声音也纷乱嘈杂。口鼻间的气息压抑沉闷,就连宋清一都感觉到了章若森的信息素浓烈而狂躁。
宋清一闻到了空气中中和剂的味道,用暂时还能移动的右手摸出抑制剂想给章若森来一针,然而颤抖的手拿不稳针剂。
“虽然是工作,但是你也可以不这么拼命。”
宋清一在听到这声音的瞬间放松了身体,放任左手的剧痛侵蚀神经,颤抖的右手也不再去摸针剂。
他听到了章若森的闷哼,想来是已经被闻迹敲晕了,没一会儿章若森身上的信息素开始变得柔和。
这个现场不归一队负责,在章若森晕倒过去后没多久三队就接管了章若森。
闻迹抱着神志不清的宋清一从气垫上下来就看到神色凝重的一队成员。
翟秋问道:“小黑怎么样?”
闻迹小心地避开了宋清一的左手:“左手骨折,可能还有点脑震荡。”
虽然章若森的信息素广度极广,但好在他身在天台,大部分的信息素都被空气稀释带走,现场唯一受伤的人员就是宋清一。
躺在救护车上的宋清一特别想晕过去,他此时眼前依旧在天旋地转,口中喃喃道:“给我一针安定吧……”
“怎么了,刚才救人的时候不是还挺逞能的吗?”
宋清一开始委屈了,声音变得含糊,听着像控诉也像撒娇:“疼,太疼了……”
随后他听到了极深极沉的一声叹息,好像是拿他无可奈何,又好像是有些生气愤怒,然后宋清一只觉得手臂一痛,没一会儿就陷入了黑沉梦境。
跟着宋清一上救护车的人是闻迹和翟秋,见宋清一闭上了眼睛,传来规律的睡眠,翟秋的耳鸣才终于渐渐停止。
她叹道:“他其实没必要跟着章若森一起跳下来……”
闻迹没说话,的确是没必要,但就从天台上他对章若森说的那一番话来看,他一定会向章若森伸出手。
翟秋见宋清一打了镇定之后还蹙起的眉头,倚在车门上只觉得浑身脱力,今天这么一遭比出一次外勤可累太多了。
闻迹除了应宋清一的那句话,其余时候都很沉默,就连签住院申请的时候都没应护士的话。
其他三人被留在现场善后,待宋清一在医院住下之后,翟秋和闻迹两人站在病房门口一时无言。
宋清一的身体对药物出乎意料的敏感,那一针为了暂时止痛的安定让他直到现在都没有清醒。
率先打破寂静的人翟秋:“老大,因为本队队员宋清一因此事负伤,我申请暂时前往三队一同查此次事件。”
闻迹这时候终于有了动作,他侧头看向翟秋:“我们处理过很多次类似案件。”
翟秋自然知道这件事大概率就会不了了之,但是她心口还是憋着一股怒火:“队长,我只是觉得小黑醒来以后可能会想知道事情的因果,我不想到时候递给他一沓冷冰冰的卷宗。”
闻迹又转头看着病房里正沉睡着的宋清一:“去吧。”
此时已近凌晨,然而医院里仍旧有着行色匆匆的人们,闻迹在走廊里站了很久才推开病房门,病房里其他的病人已经睡下,因此闻迹也尽可能地放轻动作。
第十一区的医疗资源并不算紧张,但即使如此,没有受重伤也不是名人的宋清一也只能暂住于四人间里。
宋清一的病床靠墙壁,闻迹寻了一个椅子坐下,用眼神细细描摹过他的五官。
轻度脑震荡、左臂闭合性骨折,好在都不算严重,但光看宋清一在救护车上的痛呼就知道他从小到大都没怎么受过伤,估计也是第一次从这么高的楼上一跃而下,一时间都难以评价他这算是傻还是勇气可嘉。
倒是章若森,精神方面不太好,但是身体却是格外的健康。
即使是生物学中相对弱势的omega,他们的身体也比宋清一要坚韧太多,宋清一才是那个一碰就会碎的瓷娃娃。
闻迹轻轻握住宋清一冰凉且毫无血色的手掌,这只手比他的手小了一圈,轻易就可以拢住。
病房里只有几盏用于路面照明的地灯还亮着,闻迹的半张脸都隐没于阴影之中,只有那双望着宋清一的眼睛炽热如阳。
……
翌日,翟秋拿着韩局批示的文件到三队报道。
执法队大多都是熟脸,三队队长易轩和翟秋也是同期的军校校友,加上翟秋临时转来三队更是不存在抢功的问题,某种意义上他们还很欢迎翟秋的到来,毕竟多一个人分摊工作量。
翟秋跟着三队去到第三高等教育学院,轻易就能在一众桌椅里面找到章若森的桌子——上面涂满了油墨笔写就的肮脏字眼,垃圾被堆叠在课桌椅上。
翟秋将课桌的情况拍照之后,拿着垃圾袋将章若森的桌子清理出来,然而桌子上那些乌黑的印记却祛除不了。
仅仅只是章若森就医的第一天,周边同学对他的怨气都快要从课桌椅上涌出,他们似乎缺失了共情的能力,故意忽视结合热并非是靠着人类的主观意愿就可以控制的生理反应。
学校为了表达对执法局的配合以及对这件事的重视,派了章若森的班主任全程配合翟秋进行调查,他看到桌上那些擦拭不掉的痕迹时手指攥紧了衣角。
翟秋看得出眼前这个beta的紧张,却无意出言安慰,反而问道:“张老师,你是章若森的班主任,也是主科老师,每天都要花大量时间在这个教室里上课,平时从来没有注意到班里同学对章若森同学的反常态度吗?”
翟秋的语气很平静,不带丝毫责怪意味,然而她戴着手套的指尖却从字痕上轻轻抚过桌面:“‘你怎么不去死’,‘班里就你一个omega,为什么不转班’,‘你以为omega多了不起’,虽然都是些未成年的孩子,使用这样的字眼也过于恶毒了。”
张老师擦拭了一下并未流汗的额头,恭声说道:“您说的是,章同学坐得靠后,上课也很认真,课本总是铺满了桌面就没注意过这些字迹,的确是校方失误了,实在抱歉。”
好一个校方失误了。
翟秋抬眼看着眼前紧张到发抖的中年男人,虽然很害怕,但是需要的自保的时候毫不含糊。于是她又问:“我看档案里说这个班你带了两年,章若森同学这两年有什么变化你知道吗?”
张老师又一次擦拭过额头,回忆片刻说道:“章若森同学一学年的时候比较活泼,二学年沉默许多,但是他的成绩并没有太大的波动,所以我一直认为这只是青春期的一些变化……”
翟秋的眼神太过沉冷,张老师无法在这样的目光下说出更多的话。
翟秋点头:“我知道了,青少年的心理健康状况是通过成绩反映的。”
张老师脸色有些难堪,但还不等他反驳,翟秋转身往外走:“张老师,章若森同学的寝室,劳烦你带路。”
第三高等教育学院采用封闭式教学,全校的学生都需要住宿,宿舍楼建在教学楼后面,步行不算太远。
学生们的身心都被禁锢在这个方方正正的校园里,举目除了老师就是同学,与外界一直处于断联的状态,只有每周日可以让学生外出一下午。
章若森并非第十一区的原住民,事实上很多第十四到十九区的父母都会送孩子来到第十一区上学,这通常意味着可以获得更好的教育资源与更多可选择的机会。
翟秋在章若森宿舍柜子里找到的课本又破又皱,看得出是被撕碎之后又重新拼凑粘合在一起的。
章若森的室友都在,他们脸上都带着些许惊慌与厌恶,只有一个人站在角落里低头不看翟秋。
翟秋手中翻过课本,轻声问道:“同学们,我想请问一下你们知道章若森平时都在什么地方活动吗?”
章若森的对床犹豫许久,这才说道:“他基本只待在宿舍和教室,很少外出,也很少参加学校的活动。”
翟秋将手中破损的书本放回去,打开衣柜看到了不少洗到泛白的衣服,走到率先说话的同学面前,又问他:“那你们知道章若森一直再被郑友欺凌吗?”
那同学避开了翟秋的目光,无人应答。
许是受不了翟秋审视的目光,站在角落里的那个同学忽地抬头,他攥紧了拳头,脸上的厌恶与气恼让他满脸通红:“章若森与郑友是情侣,哪存在什么欺凌!”
翟秋有些意外地看着发声的孩子,他胸前的名牌写着他的名字:“王呈同学,你们为什么会觉得他们俩是情侣?”
张老师眼见此时的气氛不对,正想出来开脱几句,却被翟秋的眼神生生吓退,没敢应话。
翟秋的声音很轻,王呈却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支支吾吾道:“郑友自己说的,而且他们两个人总在一起勾肩搭背的,这不是情侣是什么……郑友是学校里出名的流氓,总在欺压别的omega与beta,这一次章若森出事也是他……”
王呈没敢把话说完,但翟秋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想说章若森活该。
翟秋想起了章若森课桌上有一句不明所以的“你以为omega多了不起”,现在她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句话了,学校里有许多不敢将怒火撒向郑友的人,他们把这份怒火全都对准了章若森。
翟秋看着王呈,他脸上的愤恨没有半分作假,被流言蒙蔽眼睛的人不止他一个。
她反手将章若森的残破的课本扔到他们面前:“昨晚章若森出事的地点是天台,他的抑制剂放在书包里,书包遗落在教学楼六楼,天台的门被链锁反锁住。讨厌一个人的时候他做什么都是错的,你们大可以继续用恶意揣测章若森,但我身为执法队员今天可以很负责任的告诉你们,章若森是受害者,这个事实无论怎样都不会改变。”
翟秋说这话的时候看着张老师,这一次他的额上终于流出了冷汗,他知道章若森并没有受到实质性的伤害,这样的事情大概率都会私下调解,然而他还是惧怕翟秋的目光,那目光像一把刺戳着他良心的尖刀,让他浑身都烧灼难耐。
翟秋没有在宿舍楼停留太久,章若森的档案里写着他一学年的时候曾经受过一次外伤,当她找到医疗室的值班医生时得知了这一系列事件的开始。
郑友在一学年开始还未分化之前就跟着三学年的不良学生厮混,与郑友同班有个叫做张媛媛的女性omega,她分化得比较早,从小性格敏感脆弱,有一次刚好撞上结合热,原本吃抑制剂就可以解决的事情,她却被一群不良学生堵在天台。
那时挺身而出拦住郑友的就是还未分化的章若森,那次事件因为张媛媛的证词,除了章若森之外的所有学生都留下了处分,但张媛媛也因此事精神受到了刺激,办理了休学手续,已经一年没有来过学校。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件事已经尘埃落定时,章若森分化成了omega。
翟秋做记录的时候心理五味陈杂,当她准备离开学校时,在学校门口遇到了赵光衢。
“你来善后?”
赵光衢摇头:“你只是暂时派遣到三队,三队又不会真的拿你当队友。”
翟秋失笑:“你不写报告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了说一句排挤三队的话?”
赵光衢耸肩:“也不算远,小黑醒了,要去看看他吗?”
翟秋把资料丢到赵光衢手里上了驾驶座:“一天了才醒,这小身板弱的啊。”
赵光衢坐在副驾驶座上,翻开资料看了一眼,说道:“押到执法局的那个alpha学生郑友,经过三队同意我把审讯的视频拷到手机上了。”
翟秋横了他一眼:“我开车呢。”
赵光衢简单地概括了两句:“简而言之,这件事上不了审判庭,郑友这小子态度挺横,他说章若森的抑制环是他自己解下来的,大概意思就是他才是受害者。其他的那些学生应该是与他之前串通过,全都矢口否认曾经欺凌过章若森,都说是章若森自己解开的抑制环,因为他喜欢郑友,而郑友拒绝了他……”
赵光衢没说话完的话被翟秋的一个急刹车给截断,安全带勒得他胸骨疼:“不要老急刹车,对车不好,也容易造成追尾事故。”
见翟秋蹙着眉头,一副要质问三队工作能力的样子,赵光衢又补了一句:“但是这些话在易轩的分开审讯下被证实都是临时编造的谎言,但是这件事的确没有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几个学生的父母都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他们又都是未成年,因此大概率不会闹上审判庭。”
赵光衢说这段话时其实觉得很无力,执法队终究能力有限。
翟秋抬手就狠锤赵光衢大腿:“学什么不好,学老大说话大喘气。”
赵光衢看着翟秋依旧紧蹙的眉头,他原本觉得不该问这个问题,然而他还是问了:“你这次主动申请到三队调查这件事不仅是为了小黑,以前那些事你还是没有放下,对吧。”
良久之后,翟秋放慢了行车的速度:“无论经历过多少事情,流过再多血,都冲刷不掉那段时间留下的印记,虽然不想回忆,但那些都是让我成为翟秋的一部分。而且如果没有军校那段日子,我可能也没办法通过执法局的考核。”
当停在红灯之下时,翟秋转头看着赵光衢:“我知道人总是利己且冷漠的,我立志加入执法队就是不想成为那样的人。然而在执法队越久,越是看到更多冷漠的人。他们就像是屏幕前的观众,戏台外的看客,大多冷眼旁观,部分还要嬉笑嘲弄。你说有多少人能够意识到那不是一场可以使用播放键就可以倒退的电影,而是一条与自己一样鲜活的生命,是一段无法倒退的人生?”
赵光衢见到的不比翟秋少,因此他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等绿灯亮了,翟秋在踩油门前轻声询问,像是在问赵光衢,也像是在自问:“如果章若森没有分化为omega……”
两人来到医院门口,坐在车厢里看着往来的人们,凭借外貌很难分辨出他们的性别,所以他说:“任何性别都没有错,有错的是自私狭隘的人。”
翟秋闷笑一声:“对对对,是是是,大道理还是要听你说。”
赵光衢看着翟秋的目光满是无奈。翟秋总这样,教育别人的时候头头是道,轮到她自己就总是嬉皮笑脸。
在走进医院住院部之前,翟秋轻抚后颈的腺体,那里四年前曾经受过重伤,也就是那之后的她的信息素耐性从b级跃升为a级。
翟秋至今都不知道那到底是因为腺体受伤,还是身体在绝望中听到了她的渴求。
她放下手,没有带收集好的资料,和赵光衢一同走进了住院部。
“空手看病人不太好吧?”
“那要不门口买个果篮?”
“又贵又难吃。”
“空手吧,等小黑出院你把那些藏在办公室里的零食分他一半算作补偿。”
“那你呢?我给零食你给啥……”
两个人吵吵闹闹地进了住院部,扫空了刚才沉郁在心口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