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逸茶楼是京城西市最奢华的茶楼,地处主街中心,却闹中取静种植了大片的花树林海,客人大多附庸风雅之辈。
而顾氏这种文臣世家,虽弃文从武多年,却也爱满嘴之乎者也端着文人架子,他们家小少主出入这种地方,倒是不奇怪。
马车走了将近两刻钟,才在对街的巷子处停了下来。
楚颐掀起车帘朝对面看了一眼,那座朱红的两层楼阁半掩在高大的银杏树后,朦胧夜色中灯火辉煌,楼外街市提前挂好了成排的灯笼,游客嘈嘈杂杂,络绎不绝。
江植取下巡城副将的腰牌,随手丢给了一旁的护卫:“顾将军令巡城卫迎接少主回京,此时天色已晚,小少主在外逗留过久,实在不安全,你们尽快将人带出来,就说顾府的马车在等他。”
护卫应了一声,立刻出了巷子朝茶楼走去。
秋日夜风萧瑟,空气中带着潮湿的冷意,楚颐靠坐在车内,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桌上的茶盏。
这位顾家小公子,他倒是略有耳闻。
作为朝中两大权臣之一的顾将军,除功名利禄之外,最看重的当属这唯一的嫡子了。
传闻中顾家嫡子顾期年,两岁识千字,四岁通诗词,七岁时一篇《大陈北伐檄》惊艳满朝,入宫伴读后更是力压所有皇子伴读,功课回回第一,门门优秀,是实打实的天之骄子。
而他的年纪,比楚颐还要小上四岁。
自幼时起,京中就没少拿他二人作比较。
顾氏家风严谨,顾氏一族的公子们大多优雅端正、知书达理,顾期年更是其中极端,自幼被教导得克制内敛,行事毫无差错。
而楚颐一向随性惯了,凡事皆以喜好为先。
两人一个喜骑射,一个擅文治,一个多年离不开药,一个年纪尚小。
放一起比,也不知究竟谁欺负谁。
不过,顾氏一门,楚颐还看不上眼。
酸腐文臣世家罢了,满打满算也就一个顾将军拿得出手。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终于传来轻快的脚步声。
由远至近,直到巷口处,才停了下来。
楚颐抬眸望了过去。
窄巷内光线昏暗,月色被高高的砖墙遮挡,投在墙上一片朦胧光影,孤身而来的少年一袭白衣锦袍,背着光直直站着。
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玉带垂坠,墨发飞扬,气质卓绝出尘,五官秀美绝伦,怀中还抱着只通体雪白的猫,像是画中走出来的一般。
顾将军长得燕颔虎须威风凛凛,没想到儿子却神清骨秀,全然不像他。
楚颐将茶盏随手丢在桌子上,饶有兴趣地坐直了身体。
江植上下打量片刻,快步走上前又确认了一遍:“你是顾家小少主?”
顾期年扫了他一眼,没做声,却下意识抱紧怀中的猫,琉璃般的黑眸泛起不安和怀疑。
楚颐忍不住笑了起来。
顾家从武多年,多少该有些习武之人的气性,可眼前这位小少爷,却生了副娇生惯养的小白脸模样,如同易碎的瓷娃娃般。
也难怪江植会诧异了。
楚颐缓声道:“顾期年?”
少年眉头皱了皱,抿唇问:“你是谁?”
楚颐手指轻叩着桌面,目光不经意落在少年脖间挂着的小小玉坠上,对一旁淡淡道:“动手吧。”
话音刚落,护卫们立刻呼啦啦一拥而上。
楚颐撑着脸,懒懒交代道:“别伤到脸,这副相貌若留下疤岂不可惜,也别伤了手。”
不然满身才华无法执笔为国效力,也是损失。
护卫们恭敬应下。
昏黄不明的窄巷中传来刀剑轻撞的声响,地上枯叶被脚步碾碎,混在积水中一片狼藉。
少年死死看着马车方向,手指蜷握成拳,直到为首护卫走近,突然眼眸微抬,反手狠狠一撞,身形轻盈闪过,“唰”地一声抽走了对方腰间佩剑。
他持剑挡在自己身前,板板正正道:“当街行凶是重罪,你如此藐视律法,官府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楚颐隔着夜色静静回望着他,似笑非笑道:“是么?”
一年前,陆文渊被强行带入国公府时,顾氏一党便是接连参本告状,誓要将他以律法治罪。
甚至,还将事情捅到了皇上那里。
那副刚正不阿的样子,和眼前的少年还真是如出一辙。
当街行凶是重罪,那顾家今日所为,又该如何论罪。
他目光冰冷地打量少年,细碎的光线透过卷起的帘子落在鼻梁上,如刀刻般利落秀美。
“既然你这么懂律法,那等事情了了直接去报官好了。”楚颐道,“我倒要看看官府最终查的究竟是此事,还是你们顾家犯下的旁的事。”
少年猛地抬眸看他,脸颊因为气恼微微泛红。
楚颐没耐心跟他浪费时间,轻轻抬手,江植立刻上前贴心地将车帘放下。
“手脚利落点。”他在车内冷声吩咐。
车外顿时风起云涌。
楚颐靠坐在桌前,抬手为自己倒了杯茶,小小的炉子炭火已经燃尽,壶里的水也早已冰凉。
他忍不住又咳了起来,勉强喝了口冷茶才压下来,车内光线昏暗,一抹暗红留在茶盏边缘,醒目又刺眼。
不知过了多久,嘈杂声停止,车外重新归于平静。
江植凑近车帘出低声询问:“主人,可要将此人一同送往大理寺?”
楚颐手指把玩着茶盏,没有应声。
顾氏权势滔天,朝中势力遍布,即便将他送去,也不过是好吃好喝地坐上几个时辰便能安然回府。
如此不痛不痒,对顾氏没有任何妨碍。
更何况,这位小少主对刺杀一事多半是不知情的,自己找上他,不过是为了出口气罢了。
他目光冰冷,丢下茶盏起身出了车厢。
楚颐身边的护卫们大多自幼便跟随安国公出入沙场,个个能征善战武艺高强,不过十几岁的少年,哪里会是他们的对手,更何况以一敌多。
顾期年此时被重重刀剑架住肩膀,整个人半跪在地上动弹不得,一只手却依旧紧紧护着怀中的白猫,片刻不肯放开。
他紧抿着唇,抬头向马车看来,纯白衣袍迎风飞舞,满脸的倔强和不服输。
楚颐回望着他,心念微微一动。
巷中静谧,穿堂的夜风呼啸而过,街市繁华不过几步之遥。
护卫们纷纷将路让开,楚颐下了马车缓步走上前,直到少年身前,停住脚步。
他居高临下地端视着对方,含笑道:“看来你对顾氏平日的所作所为也并非毫不知情,这么能忍啊?”
“连呼救都不敢,是怕我知道些什么,宣扬出去,毁了你们假仁假义的名声?”
顾期年睫毛轻颤,紧紧抿唇不语。
楚颐目光骤冷,微微俯身,伸手扣住他的下巴微微抬起,迫使对方对上自己的目光。
少年乌黑的双眸里流光点点,仿若揉碎的星子,虽还年少,可精致的五官已难掩风华。
陆文渊清冷孤傲,容貌无双,可无论那时的他多么一眼惊艳,与眼前玉骨月神的俊美少年相比,楚颐总觉得,似乎还是差了些什么。
他冷笑一声,突然对一旁下令:“把他带回去!”
江植身形动了动,想要劝阻,最终却还是恭敬道:“是。”
少年神色微变,拼力挣扎,想要摆脱他的钳制,大声道:“你想做什么?你可知大陈律法有云,当街强抢者,当处拘役三年,罚银百两,并十年不得入仕。”
“强抢?”楚颐几乎被他逗笑,“这么说,你是不同意我的相邀了?”
少年气鼓鼓地看着他,满脸憋火。
楚颐唇角微挑,终于放开了他,却突然移至他胸口的玉坠,狠狠一拽,编制精巧的绳子从中间断开。
贴身带着的玉坠子如凝血朱砂,还带着微热的体温。
“你还给我!”
“这东西就先放我这儿吧,”楚颐举在眼前仔细端量片刻,根本不理会对方的愤怒,不咸不淡道,“看来挺贵重的,权作抵押好了,只要你乖乖听话,以后自然会还给你。”
顾期年死死咬着下唇,脸上几乎失了血色。
和田红玉,千福雕纹,整个都城长宁再找不出第二块。
而手中这枚,正是二十年前顾将军求娶顾夫人时的定情之物,直到如今都是京中的一段佳话。
顾夫人身故,这大概是她留给自己儿子唯一的念想了。
楚颐抬眸看了看逐渐浓郁的夜色,心中阴霾消散大半,对一旁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