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此刻努迈神甫不在忏悔室里,如果不是蒙托邦神甫此刻已经回房休息,如果不是房间里只有他们四个人,朱厚烨绝对不会说这么多。
他道:“不仅是路德教士的主张,摩尔爵士的文章,我也拜读过。路德教士的主张其实很明确,他生活在德意志地区,看到的是德意志因为气候的原因,土地出产远不如英格兰、葡萄牙、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等临海国家,可是德意志的人民身上的捐输赋税,却要多了一大块。因为他们不但要面临教会的各种捐输杂税,还有他们头上的选帝侯的税金,以及,皇帝卡洛斯要求的税金。路德教士的要求,看起来是因为罗马教廷的赎罪券而起,实际上的诉求却是站在民众的立场上,要求教廷、皇帝和选帝侯减少税金和税种。这是底层对上层的反抗。”
克伦威尔两眼放光。
“至于摩尔爵士,你的思想也很明确。对于教会有没有权力收税一事,你根本就没有深入思考。你要求教会自查自醒。问题是,谁会放弃自己的手里即得的利益?又有谁能拒绝得了诱惑和舒适奢靡的生活。请不要说什么苦修士。如果苦修士的戒律有用的话,罗马会是那个样子?”
托马斯·摩尔一滞。
他万万没想到,朱厚烨竟然如此直截了当:“所以,在我看来,摩尔爵士,你的主张太过天真,根本就不切实际。路德教士倒是看出了关键,可是他的主张只有通过暴力手段才有可能达成目的,偏偏他自己一力反对暴力和流血。德意志人民认定的领袖尚且如此,在他们真正明白过来之前,他们的运动和诉求就注定失败。加上德意志地区特殊的政治环境,他们的诉求最后被选帝侯们利用,拿来反抗皇帝、加强自己对领地的统治,一点都不奇怪。也就是说,最后德意志的确会诞生新教联盟。”
安妮·博林道:“那么您呢?您会在英格兰展开宗教改革运动吗?”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安妮·博林非常不安。
她不知道,如果朱厚烨的回答是肯定的,她应该如何选择。
理智告诉她,作为一个教徒,她应该向教会法庭告发;可是在情感上,她做不到。
朱厚烨答道:“我为什么要做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
摩尔道:“可您方才不是要求您的领地法庭位于教会法庭之上吗?”
“这是我身为领主的诉求,历代的英格兰国王也有一样的诉求。我相信,摩尔爵士不会不知道这一点。”
克伦威尔暗暗点头。
不止是托马斯·摩尔,就连他也不会忘记英格兰国王做过的努力。
“可是,您也说教会收税,就是冒犯了君主的权力。”
“没错。”朱厚烨答道,“国王会要求离婚,肯定需要先向罗马教廷申诉,而罗马教廷,因为在皇帝的控制之下,绝对不会答应他的要求。所以国王陛下很快就会发现,皇帝通过教廷、通过教宗冕下,就能把手伸到英格兰境内,制约他的王权的,不仅仅是王后凯瑟琳。你们认为,国王会怎么做?”
“国王会暴跳如雷。”
“国王会推动英格兰的宗教改革?”
“没错。”朱厚烨道,“国王肯定会推动宗教改革。不过,跟摩尔爵士、跟路德教士不同的是,按照教义和国王自幼接受的教育,他的王冠是天主承认的,所以国王轻易不会质疑罗马教廷颁布的教义,因为那是在质疑他的王冠。国王的改革,有且只有一个诉求,那就是,把英格兰境内,原本属于教会的权力收回王权。”
安妮·博林道:“那么,您会怎么做?我们又能做些什么?”
朱厚烨道:“我告诉你们这些,就是希望三位在未来小心些。尤其是摩尔爵士,您是英格兰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思想家,如果您因为惹怒的国王而被砍了脑袋,对于英格兰来说,实在是太可惜了。至于克伦威尔先生,你是我的领地法官。我不希望你在这个位置上碌碌无为,也担心你因为不了解我而贸然行事,最后让你我两个人都陷入危险的境地。所以我希望你牢记一个原则:一切以领地稳定为先。”
“以领地稳定为先?”
“是的。谎言说了一千遍就成了真理。教宗是天主在人间的代言人,这个谎言被说得太久,以致于人民都深信不疑。”
托马斯·摩尔反驳道:“教宗是天主在人间的代言人,这句话怎么会是谎言?!”
“难道不是吗?那我举一个例子:女巫的判定,其中有一条就是:背不出福音书就是女巫!我想,三位对此应该不会陌生。我很想请问一下,摩尔爵士,你认为平民家庭的妇女有多少机会学习?现在的福音书全部都是拉丁文!英格兰有几个女人能说拉丁语?扩散到整个基督世界,会说拉丁语的女人跟女性的总人数相比,占多少?够百分之一吗?更可笑的是,女巫的判定标准,还是出自一位教宗之口!他还写成了书!如果说,教宗是天主在人间的代言人,不容质疑,难道这个世界上超过百分之九十九的女人都该死?!”朱厚烨逼近了摩尔,道:“您是英格兰著名学者,又常年居住乡村,想必对民众之中的事情不陌生。请你告诉我,在平民阶层,利用女巫法案诬告单身女性,通过夺取对方的生命的方式夺取对方的财产的,有多少?!!还有觊觎对方的美貌,所以诬告对方是女巫,然后趁机强·暴乃至跟他人一起轮·奸·对方的案件,又有多少?!到底谁才是恶魔的走狗和化身?!”
托马斯·摩尔和托马斯·克伦威尔都被问得低下了头。
“我是领主,领地上的每一个子民,都是我的财产。我之所以厌恶教会,一是因为他们愚弄我的子民,二是因为他们肆意地伤害我领地上的女性,造成我的财产的重大损失。”
为了便于自己的言论被接受,朱厚烨不得不这样说。
“我希望,在我的领地上,即便是女人也能好好地活着。只要她们遵守我的领地法律并且依法纳税,我就保护她们的人身安全。就这么简单。所以,我的领地法庭必须高于教会法庭。”
安妮·博林的脸上浮起了一朵红晕。
克伦威尔再次弯腰:“谨遵您的命令,殿下。”
他的态度比之前要恭敬得多。
“克伦威尔先生,我知道这件事很困难。所以我给你的第一期任务就是,先把领地司法系统的框架搭建起来。同时,为领地司法案件建立司法档案。”
“司法档案?”
“是的。所有的案件,你都要准备文件,交由我批阅、签字。无论是领地法庭审理还是由教会法庭审理的。我必须对领地的司法现状有个详细又清楚地了解,才能进行下一步。在领地拥有足够的粮食生产能力之前,我们必须忍耐。”
摩尔奇道:“粮食生产能力?”
“没错。几乎所有的宗教都是如此。人民在吃饱穿暖的时候,会去想办法享乐。只有在饥寒交迫没有金钱享乐的时候,他们才会胡思乱想,才会盲目地信赖宗教,认为是女巫才是苦难的源头。”
托马斯·摩尔心头剧震:“您,您说什么?您打算让人民吃饱穿暖?”
“对。有什么问题?”
“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朱厚烨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英格兰国土总面积超过三千两百万英亩,人口才三百万,平均到每一个人的头上,也有十英亩。而且英格兰没有沙漠,还有丰富的矿藏,四周还是物产丰裕的海洋。一年四季,气候宜人,夏天不会太热,冬天也不致于冻死人。你可知道,在我的故乡,平均每二十八人才拥有一英亩的耕地,有的地方甚至每一百二十人才有一英亩的耕地!而且英格兰有广袤的牧场,我故乡的人民可没有牧场做补充。”
托马斯·摩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可能?!那,那你们的什一税怎么办?”
“没有一个宗教敢在我们的故乡收税。”见托马斯·摩尔还不信,朱厚烨道:“宗教不止没有资格收税,就连僧侣免税这一特权,也能让全国上下暴跳如雷。天主教不是第一个进入我的故乡的外来宗教,就拿从东印度传到我的故乡的佛教来说,在一千两百多年,佛教在我的故乡十分盛行,甚至有了一句俗语外来的僧侣会念经,意思就是说,这些外来的宗教人士口才好,所以信的人非常多。甚至让当时的君主之中也出现了狂信徒。你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发生了什么事?”
“这些佛教徒,他们先要珠宝钱财,修建华丽的殿堂庙宇要献给他们的神,然后是索要免税特权,对僧侣免除人头税,对他们的殿堂附带的土地要求免征土地税。只是这样,他们还没有要求征税的权力,就逼得前后四位君主,下令灭佛。”
“灭佛?”
“是的。推到他们的神像、烧掉他们的殿堂,没收他们的土地,强令他们的僧侣还俗。从那以后,我们的政府多了一项任务,那就是,向神职人员发放度牒,限制全国的神职人员人数,也严格限制宗教拥有土地的数量。唯一那个没有这么做的狂信徒君主,你可知道他的结局?”
“他,他怎么了?”
“他本人被活活饿死。他的家族也被牵连,失去了王族的身份。知道原因吗?”
“原因?”
“就是因为我的故乡,耕地严重不足,粮食不够吃,所以全国必须同舟共济统筹安排税金的用途,才能够储备好足够的粮食,以备荒年。身为君王,有自己的宗教信仰,拿着自己的钱财捐给宗教,修建华丽的殿堂庙宇,这都是小事。可是让僧侣和殿堂庙宇免除土地税和人头税,则意味着削减了国家的税收收入,影响了全国的粮食储备。被饥饿逼疯的人民,最后只能拿起武器去找粮食!”
朱厚烨最后:“现在德意志的人民,正走在我的先人们曾经走过的路上。就是现在给他们粮食,让他们安定下来,他们也不会回到眼前这个穷奢极欲的罗马教廷的麾下。”
他们会要求一个更加简朴、更加纯净的宗教。
摩尔道:“这么说来,您的故乡,现在不信宗教?”
“是的,以无信者为多。”宗教,不过是统治者用来愚弄人民的玩意儿罢了。
“那,你们以什么为生呢?”托马斯·摩尔大惑不解。
朱厚烨答道:“就这样活着。靠着我们永不放弃的精神,靠着我们永不屈服的脊梁,靠着我们身为人的智慧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