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烟岚毫无疑问吃撑了,她去家附近的超市溜达了一圈,买了点零食。到家已经九点半,她洗完手的第一件事就是进厨房找喝的。
庄崇舟正在厨房泡牛奶,她喊了声“爸”。
“回来了。”庄崇舟语气温和。
“妈呢?”她问。
庄崇舟盯着杯子,拿勺子不断搅拌,口里回:“睡下了。”
“今天这么早?”
二老往常没事的时候都会在书房待到十点才出来。两位都是大学教授,自小,家里便萦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学术氛围,学生时代,庄烟岚在校能算学霸,在家只能被秒成渣。这会听到徐杏榕女士已经睡下,难免诧异。
“嗯,说是人有点累。”
庄烟岚蹙眉,“没事吧?”
徐女士身体一向康健。
“应该是因为昨晚没睡好。”说着,庄崇舟也略皱了皱眉,“不过榕榕之前几乎不夜起,这两周已经起过两次夜,是不对劲。”
庄烟岚从冰箱里捧出西瓜,她找到自己的榨汁杯,用净饮水随意冲洗了两下,拿勺子一勺一勺挖西瓜进杯。闻言,她手上一顿,“四月份的体检报告不是一切正常吗?”
“嗯,先给她泡几天牛奶,喝着看看。”
庄烟岚挖了十几勺西瓜,从冰箱取出巴氏奶,倒至榨汁杯的最大刻度线附近,“她之前不是说她那个鹅绒枕太软吗?喻意有个种咖啡的朋友在泰国,我让她带了个乳胶枕,过些天能到,品质肯定没问题。”
庄崇舟泡好牛奶,抬眸睇了庄烟岚一眼,后者正要按启动键,见状,眉梢一挑,“怎么?”
“挺贴心。”
话音不轻不重,就是有那么一丝半点的酸劲。
“……”
他们家的父女关系比较奇葩,属于相爱相杀型,爱是毋庸置疑的,父女天性嘛,至于杀,全因徐女士。
据说爸和妈算是青梅竹马,爸从小学开始早恋,暗恋妈到高中,两人挑明是因为高考后报志愿。
两人从小相识,但到高中也就是认识的关系。当时高考结束要直接填报志愿,两个尖子却不约而同地填了省城的黎大,班主任便把二人叫到一起“从长计议”,先问估分多少。
两人保守估的分都高得吓人,清北有望。老师便先问妈,因为晓得她一直以来的志愿是师范类院校,既然清北有望,北师大自然不在话下,省城大学排名全国前五,但语言和教育类专业并不突出。妈回答是因为自己性格保守,当时是出分前填志愿,一旦第一志愿录不上,很可能没学上。爸的回答则是省城大学数学系是其王牌专业。
两人的回答都有理有据,班主任却是看出两人间的微妙磁场,见两个小年轻站一块扭扭捏捏不像样,便多问了一句“你们商量好的吧”。
一句话,不知怎的让扭捏的少年少女更加扭捏,双双赧红了脸,你觑我,我窥你,之后便是急急否认。
班主任更加和蔼可亲地问“是不是在谈恋爱”。
这下,一个头摇成拨浪鼓,一个支支吾吾,最终支吾出一句“我倒是想,不知道她乐不乐意”。旁边的拨浪鼓就那么戏剧性地停了下来,低头再低头,最终喃喃了一声“乐意”。
庄烟岚当时是坐在沙发上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差点没被这出小说剧情抬走。
之后,有情人终成眷属。
和绝大多数情侣一样,爸妈也有磨合期。可即便在磨合期,两人也几乎没吵过架或是冷战过。
原因无他,实在吵不起来。
听说,两人闹过最大的一次别扭也不过是妈和一名男同学在联欢晚会上合奏,全场叫好,爸吃飞醋,阴阳怪气,妈认为他不可理喻,两人冷战整晚。翌日一大早,爸便提溜着灌汤包和杂酱面去找妈,屁颠屁颠跟在妈后头又是赔笑,又是道歉,于是,在冷战的第十一个小时,这对小情侣手牵手一起去上公共课。
硕士毕业后,两人回黎市,双双就职高校,一个教数学,一个教英语。工作一落地,两人顺理成章地按照既定的流程结婚。
婚后不久,妈便怀了她。刚开始,爸还没生出争宠的心,及至妈把日常看的书全换成育婴类书籍,爸的心头开始微妙。等她出生,妈头一回做母亲,新奇加上泛滥的母爱,又晓得婴儿时期的爱抚、亲吻、拥抱能给婴儿安全感,对她更是呵护有加。
爸为此吃了大醋。
但吃醋的对象是个婴儿,还是自己的女儿,就跟把拳头打在棉花上,使不上劲,还显得有点无理取闹。
故而,爸用了自以为高妙的一招:可劲对她好。本来就有女儿更亲爸爸一说,再可劲疼着,还怕闺女不亲自己?以亲间亲,妙哉妙哉。
怪就怪她比较叛逆,轻易得来的不知道珍惜,从小就更黏妈一点。即便断奶后,爸当起了奶爸,亲自喂奶,唱摇篮曲,都没能让她倒戈。
但爸此举也不是没效果,属于另辟蹊径,因为妈吃醋了。
爸乐不可支,一边哄着,一边委委屈屈地控诉那段时间妈对他的忽视。妈一开始还觉得不可思议,转念想及自己也才吃过女儿的醋,将心比心,做出承诺,会尽量把水端平。爸也只好接受她这个闺女注定要分走妈部分注意力这一事实,和闺女争宠又着实荒唐,这些年逐渐消停,父女关系称得上融洽。
不过,爸志在向妈证明“我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偶尔她在妈面前表现太过亮眼,总会生出些许危机感。
比如这次的乳胶枕,也比如上次的涂抹式面膜——妈说起贴片式面膜不够服帖,还容易往下滴精华液,她便花了几百大洋给妈换了一款涂抹式面膜,还是妈爱的茶香味。为此,母心大悦,原本她家是禁夜宵的,那天她不过嚷声饿,妈亲自下厨,给她做了碗炖鸡蛋。
那可是一整碗炖鸡蛋呐。
要知道,妈自打嫁给爸,就没沾过一滴阳春水。
可想而知,爸那天红成了怎样的兔子眼。
哦,极偶尔这位还爱使使坏:未成年前,在妈面前举报她早恋;等她大学毕业,又开始煽动她已经步入晚恋行列。
此时,嗅着那股若有似无的酸味,庄烟岚不免想起前些天,爸在妈面前提起一个朋友女儿结婚,今年才过半,共收三份请帖,妈在这方面一向开明,架不住爸煽动,隔天就冲她探了探能不能接受相亲的口风。
她悠悠然弯了下唇,“那当然,小棉袄嘛。”
笑容很甜,语气还茶。
果然,这话一出,酸味更浓郁了,估摸爸这会在心里怼她:你是小棉袄,那我还是大皮袄呢。
末了,“大皮袄”瞥她一眼,只说:“西瓜性凉,牛奶又冰,喝多了容易腹泻,少喝点。”
总算是有点为人父的长者模样了。
庄烟岚也就乖觉地回:“知道了,爸,你和妈也早点睡。”
目送庄崇舟离开厨房,庄烟岚把打好的西瓜奶昔喝完,洗干净榨汁杯,又拿自己的马克杯接了热水晾着待会喝,先去浴室洗澡。
今天回来得晚,明早又要接车,庄烟岚睡前没看书和综艺,而是打开了手机里的音频软件。她有睡前听书的习惯,都是之前看过的明清章回体小说,最近在听的是《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男声朗朗。
她很少把情绪带上床,今天实在是气不过,躺在床上还在想温柔那遭事,死都想不明白温柔怎么能从一个三观笔直的女青年变成现在毫无志气的恋爱脑。之前看社会新闻上那些家暴男、出轨男,两人还曾凑在一起,义愤填膺地吐过几回槽。
正巧,主播读到书里主角的姐姐发表的一番高论,说是最不赞同“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认为女子只有经过教化,才能明理,明理才有德行。
瞧瞧,这位姐姐生在几百年前,就能有这种思想觉悟。
也多亏这番高论,把她的注意力牵引至音频上,主播的声音又磁性,她扑腾小半会,终于在两集声音播放完毕前陷入黑甜。
第二天,庄烟岚6:50就起了。
她毕业后进入一家国有行,碰上对公岗走了个人,入职五个月便从对私转对公。对公有午休,节假日也和公务员一致,不像对私做三休二做二休一,周末都很难和周围的朋友碰上,她平日里吐槽归吐槽,半年干下来,总体适应良好。
对公柜员不需要当库管员,每周只配合库管员接一天的车,她被安排在周三。安邦到她们支行的时间卡在东城区七个支行的中段,主管要求接车人员在7:30之前到支行。庄烟岚家住得近,走路也就十分钟的脚程,也就心安理得地睡到这个点。至于不接车的日子,规定得在8:10前到岗,她通常7:30才起。
打开门,她去浴室洗漱,老远就闻到厨房飘来排骨的香气,肚子里的馋虫瞬时蠕动得欢。
他们支行有个好,带小食堂,不像有些支行,每天都得叫外卖,不但供应早午餐,且每天几乎不重样。不过,除非早上起晚,庄烟岚很少上行里吃。原因无他,爸的厨艺太好,大概是为了供养妈那个挑剔的胃袋,已经够得上星级厨师的标准。
庄烟岚加快洗漱速度,十分钟后出浴室,只见餐桌上已经摆了三碗面,汤清香浓油腥少,排骨肥瘦相间,怎一个诱人了得。
“爸,早!”庄烟岚对自己的“饮食父母”相当尊敬,冲着端面上桌的庄崇舟问了声好,赶紧落座。
“不许偷吃。”庄崇舟摘掉围裙,往厨房走去。
庄烟岚笑眯眯道:“那我先唱首歌助兴吧?好饿好饿好饿我真的好饿——”
唱到一半,被一道女声打断:“饿了就先吃,等我做什么。”
庄烟岚目光微亮,侧眼望去,自主卧走出一个人:长发披肩,杏眼、鹅蛋脸,精致古典的长相;气质端庄,很有几分“冷美人”的派头,但眉眼柔和,观之可亲。
一大早看到美人,心情实难不好,庄烟岚笑得更加春光灿烂,“妈,早啊!”
徐杏榕点点头,庄家是圆桌,她挨着女儿坐,而后问:“昨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一想起昨晚,庄烟岚登时觉得面前的排骨面不香了,搪塞道:“温柔找我,随便唠了几句,回来就晚了。”
“温柔?”毕竟是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徐杏榕多问一句:“前些天听你姨说要给温柔买婚房,那孩子是准备结婚了?”
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庄烟岚冷漠脸,摆出“不关我事”的姿态:“不清楚。快迟到了,妈,我先开动了。”
徐杏榕心知有异,正想再问,庄崇舟自厨房步出,打断了母女间的对话。
他把两个小碟摆到餐桌中央,分别装着酸菜和脆笋,而后坐到徐杏榕身边,注视着她的脸色,“昨晚又没睡好?你这几天总是夜起,我陪你去医院看看?”
徐杏榕面色微凝,只是很快恢复,她把一边长发拨至耳后,“四月份刚体检过,情况都好。大概是因为快换季。”
庄烟岚适时耍起嘴皮子:“该不会是有了吧?”她做出捋胡须的动作,“在下给夫人把把脉?”
徐杏榕嗔她一眼,“说什么胡话。”
庄烟岚嘻嘻笑。当年因为胎位不正,妈生她时堪称凶险,爸爱妻心切,等妈出了月子,不顾众人劝阻,毅然跑去医院结扎,至今还是他朋友圈子里的爱妻模板。
倒是经她插科打诨,话题被揭过,一家三口开始吃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