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才说什么?”
庄烟岚边说,边从折叠桌边站了起来。燥热的夏风扑面,混杂着夏季美食街特有的垃圾发酵和地沟油的臭味,她差点没吐。
“我说,”对面的女声些许犹豫,“我和白磊之间的事,你就别管了吧。”
庄烟岚站在原地,动了动唇,没说出话来,她又轻吸口气,“温柔,是你半个月前跑来和我哭诉,觉得他和他前女友又藕断丝连,我那天才会发那段录像给你。”
温柔咬着唇,睫毛轻颤。
几个微表情已经足以让庄烟岚看清现实,她咬牙逼问:“你还打算原谅他?”
“我和他这么多年的感情,我真的……放不下他。”
“四年前,他第一次出轨的时候,你就说过这种话。”
闻言,对面的人也冷了脸,原本软弱的嗓音变得稍许强硬:“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没必要再提。”
这副姿态,倒像是在怪她多管闲事。
庄烟岚觉得好笑,要不是对面坐着的是她发小,她是真不想再管两人这档子破事。
她盯着面前,这张脸她从小看到大,熟得不能再熟,小时候就清秀,现在则完美吻合最近网上风行的国民初恋脸,人亦如其名,性格温柔似水。
但她一直认为温柔的温柔是有底线、有脾气的,现在她发现,得加上个状语——在遇上白磊前。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匪浅,温柔有事也爱找她商量,故而,她算是或被动或主动地经历了几桩抓马事件。
先是大二,温柔竞选学生会办公室副部长,寝室的几个姑娘和她都投赞成票,她们学校是211,且学生会名声在外,要是选上副部长,大三再有机会转正部,无疑会是求职简历上漂亮的一笔。结果,温柔放弃竞选。问起来,原来是白磊觉得温柔学翻译,本身课业就重,分身乏术,加上温柔能力不突出,当这个副部长无异于赶鸭子上架。
后来,温柔一个也待学生会的室友辗转得知,白磊哪是在为温柔着想,他也在学生会,只不过是个干事,要是女朋友选上副部长,势必要压他一头,里子面子全丢,这才上赶着来劝。
第二桩便是她刚才提及的出轨事件。
当时,温柔难得清醒一回,认为白磊控制欲太强,提出分手。白磊不依,低声下气,百般挽回,角力一个月,温柔最终心软,两人复合。没多久,温柔无意发现白磊在微信上和前女友言辞暧昧,她点进前女友的朋友圈,发现半个月前,前女友拍了轮窗外的月亮,而白磊给这条动态点了赞。
温柔记得,当天,白磊拍过一张高铁照,她自作多情地以为那是白磊“为情所困”,坐高铁出去散心,拍那张照片也是为了让她心软。至于那条朋友圈,前女友也点了赞。
两人在一起后,白磊“坦承”过前女友的事,是他高中同学,高考后,两人一个去帝都,一个留在本省,断得干净,并保证绝不可能发生藕断丝连的事。
温柔找她拿主意,当时临近寒假,她便让温柔以12306账号异常为由,去“借”白磊的账号。在此之前,温柔一直给予白磊充分的空间,可以说是放任自流,于是白磊不疑有他,借了。答案是,那天白磊的确去了帝都。
温柔开始洗脑自己是胡思乱想。她负责直截了当地戳穿——温柔这个当事人来找她,其实心里已有答案。温柔又怪起自己疑心病重,异想天开。她则找到新线索——前女友那张照片里的窗户是内外两扇,不像寻常家里或寝室安的,倒像是酒店的窗户。她在网上对比了几家连锁快捷酒店,锁定了其中一家。
她以为温柔这下该死心了,结果还是没有。
她百思不得其解,一个月前,温柔才提分手,这会倒做不到断舍离了?温柔解释,分手后,她每天过得浑浑噩噩,方才意识到自己根本离不开白磊。
庄烟岚觉得好笑,提醒她,一段感情里,最不容原谅的就是出轨。且出轨只有零次和无数次,可别扯什么幸存者偏差。
温柔最终选择去找白磊对峙。白磊解释,那天是一帮高中朋友见他失恋,心情低落,约他一起去帝都爬长城散心,叫上前女友,是让她当地陪;况且他们两人互相点赞,足证两人间的坦荡和清白。最后,白磊反过来指责温柔无理取闹。
对此,温柔信了,看样子还深信不疑。她震惊之余,意识到之前温柔室友的结论没下错——温柔被pua了。
第三件事则发生在毕业后。自从10年总理身边的美女高翻走红,温柔便一直视其为目标,大学攻下专八,考取二级笔译证书,毕业后被五百强企业录取,税后收入十五万,前景可观。温柔也冲她表达过,这份工作给她的挑战不小,故而成就感也极强。但就是这样一份工作,温柔只干了一年便辞职。
原因,不外乎“白磊说”:白磊说,我个性温吞,比较适合朝九晚五的工作,而且我就是专业能力不足,才会经常加班,这说明我不能胜任这份工作;白磊说,女孩子就应该干份轻松的工作;白磊说,以后结婚了,我没法照顾好孩子……
听到第一个理由的时候,她已经忍不住阴阳怪气:连五百强企业都认可你的能力,白磊一个门外汉倒是知道你专业能力不足?
到第三个的时候,她忍无可忍,直接怼:你的工作没办法照顾孩子,他一个朝九晚五的公务员还没法照顾?
再退一百步说,她这几年去过温家好几次,阿姨几次提及要亲自带孙子,到时候再叫个保姆,白天绰绰有余。再且,温柔所谓的加班也不过是到六七点,不过是以后职位高了,偶尔得和领导一起出个差而已。
温柔反驳她,女性的生理构造决定了女性在生育上占据主导,俗话说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的一块肉,这决定了女性要更“内向”,也理当比男性更顾家。
她被气得拖出了“工业革命”,得亏那时候女性走出家庭,创造无数新行业,没有女性主动就业,就没有今天的时代;再看看默克尔,看看那位美女高翻,根本没有“决定”之说,这只是社会,甚至是女性自己在给自己设限。
温柔则说,像高翻,像德国总理,女性站在行业顶尖的例子毕竟是少数;并坚持女性在家庭中才是主要角色,女性不是不就业,而是该把重心放在家庭上。
她反问,哪怕在这个家庭里,男性是税后收入七万的公务员,工作时间固定,性质轻松,有大把闲暇,且晋升空间不明朗;而女性年入十五万,且具备竞争上游的实力?
她以为这番对比该让温柔清醒了,结果还是没有,甚至说出“女性的事业为家庭让道是合理的”,言辞间有贬低女性之嫌,一度让她好奇白磊到底拿什么给温柔洗的脑。
要真是白磊的口水,她愿奉其为顶级专业洗脑水。
这也导致撞上半个月那遭事,庄烟岚甚至犹豫了那么一两秒,到底要不要告知温柔。
她倒没有捉奸在床,而是在一个夜宵摊位上看到一个女人喂白磊喝西米露,一开始还算规矩,用的勺子,两人你一口我一口,看表情,还以为在喝什么琼浆玉露。到后来,大概是勺子不能完全实现共享的功能,女人直接上嘴,约摸坐的椅子还比较硌人,喂着喂着干脆坐到了白磊的腿上。
她在犹豫了那一两秒后,选择昂首阔步到两人近前,“欻欻歘”拍了三张,传给温柔。等放下手机,发现这两位还在激吻——怪她,关闭了照相音效,加之这二位吻得太过浑忘物外。
为此,她把照相调成录像模式,想看看这对到底能接多久的吻。
最后共计1分42秒,还是因为外力干扰——温柔打来了微信视频——给白磊。
两人双双睁开眼,发现面前杵了个人,均倒吸一口凉气。之后,白磊的表情大致可以归类为“又是你”,至于女人,则要精彩得多,一开始释出明显的敌意,再后眼神变得挑衅,最后又渗入了玩味。
白磊自然没在她面前接起那通电话,后续怎么与温柔沟通的,她不晓得,显而易见的是,白磊再一次洗脑成功。
庄烟岚站在餐桌边,回顾完这一路的破事,有些话终于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她深吸一口气,徐声道:“温柔,我接下来说的话很难听,但我怕不说,自己能憋死。这是我第一次,也肯定会是最后一次说。”
温柔抿了抿唇,显然不怎么想听,不点头,不摇头。
庄烟岚哪还管她,双脚微微岔开,一手叉腰,“你看看自己,遇上白磊后变成什么鬼样?他说你能力不够,你就信?你初中开始就是班干,成绩常年在年级前二十,大一面上学生会,大二有机会竞选副部长,要不是你蠢到听白磊的鬼话,放弃机会,毕业前搞不好都是部长了。他按头说你能力不够,你就任由他按着?被按头喝水还要怕被呛到,抬一抬头呢。还有,什么叫男主外,女主内,女性的事业要给家庭绕道?你收入是白磊的两倍,晋升空间也比他大得多得多得多,最重要的,那份工作你喜欢,你还说那是你事业的起点,才干一年,你竟然又听白磊的鬼话,辞职跑去考事业单位?工作是没有贵贱,但人有喜恶,你现在每天坐在那按部就班地工作,真的开心?真的有之前做那份工作时候的幸福感和成就感?”
眼见温柔张开口,庄烟岚直接掐断:“最要命的,你还有原则这东西吗?白磊第一次出轨的时候,你可以说是纯属巧合,就是他们住一个酒店一个房间,就是上同一张床,不还能棉被纯聊天吗?那这次呢?他们只是在互尝对方嘴里的西米露?”说到这,她自己先笑了,而后目光骤冷,“之前是谁说出轨不可原谅?是谁嫌出轨男脏?怎么,社会新闻里的出轨人是垃圾,白磊就不是?我今天还就要说了,他不但是,还是不可回收垃圾!知道为什么有祸害遗千年的说法?因为不可降解!所以我才奇了怪了,这样的垃圾你竟然能一次次捡回来,揣着抱着当宝?你图什么?图它恶臭?图它剧毒?”
话及此,温柔终于忍无可忍,面色冷峭,站起身,“庄烟岚,看在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份上,我一直在忍你,你不要太过分!”
庄烟岚也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当下的笑,大概,就叫怒极反笑?笑完,她冷静道:“温柔,我也是看在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份上,才没把话说得更难听。我说这些,压根也没指望你能听进去,只是我作为发小,不,是我作为一个有基本辨别能力的人,觉得得说。我知道没用,但至少,有心。现在,”她一耸肩,“我说完了。”
温柔一脸的无动于衷:“既然说完了,那这顿夜宵也没必要再吃下去。”
“说得对。”一顿,“对了,你们快结婚了吧?记得到时候别为了面子上好看,给我发请帖。你不发,我不去,你好我也好。”
闻言,温柔攥紧了挎包,最终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庄烟岚昂首挺胸,保持着原来的圆规姿势,直到看不见人了,才如斗败的母鸡一般,垂头丧气地重新坐下。
能不垂头丧气吗?她闺蜜有,朋友有,但发小可就这么一个;而且早早约定过,将来婚礼上,要做彼此的伴娘。现在却沦落到连婚礼都去不成的地步,可够伤心肝脾肺肾的。
庄烟岚拿脑袋磕了下桌子,稍一抬头,觉着额头油光发亮,她从包里抽出一张湿巾抹了抹额头,之后垫在桌子上,继续嗑,磕了大概有十多下,隐隐约约听到一记笑声。
有点轻,像是呵笑,又像是嗤笑。
晓得今晚会有一番对峙,她特地选了美食街最边角的位置,对街就是糖炒栗子铺,锅里的板栗和石英砂被上下翻炒,发出沙沙的杂音,她身侧还有大功率电风扇在哗哗地吹,嘈杂聒耳。
就这还能听到?
她下意识抬起头,环顾四周。没什么人影。
蓦地,头顶上传来“咿呀”一声。
庄烟岚抬起头,二楼是家酒楼,有点私房菜馆的调调,门面不大,但海鲜在黎市是一绝,常年订不到位置。
莫非刚才那声笑来自二楼?
怔忡间,她听到微信视频通话的提示音,收回视线,看到屏幕上出现斗大的“渣女”二字。